井水幽深如墨,阿禾攥着麻绳的手掌已被勒出血痕。井壁上湿滑的青苔蹭过她单薄的衣衫,寒气顺着脊背往上爬。离井底还有三丈时,腰间麻绳突然绷紧——那是守井人发现了擅自下井的她。
\"别收绳子!\"阿禾朝头顶嘶喊,井口圆月般的天空急速缩小。她摸出柴刀砍断绳索,坠落时看到井壁闪烁起细密的金色符文,像是无数锁链缠绕着井底某个庞然大物。
冰凉井水漫过口鼻的瞬间,阿禾忽然看到一抹青鳞闪过。等她再睁眼,已置身于水晶穹顶之下,珊瑚丛中游着发光的银鱼,而那位被铁链穿透琵琶骨的青衣公子,正用琥珀色的竖瞳打量她。
\"凡人擅闯龙宫,按律当诛。\"他的声音带着金石相击的清冷,缠绕周身的玄铁链随话语震动,发出类似编钟的嗡鸣。阿禾注意到他右手指尖残留着焦黑痕迹,像是被雷火灼烧过。
\"求龙王赐雨!\"阿禾伏跪在地,怀中陶罐里的清水泼洒在琉璃砖上。这是全村最后一罐净水,方才坠落时她宁愿自己呛水也要高举陶罐,\"村中老幼已三日滴水未进,我祖母......\"
话音未落,整座宫殿突然剧烈震颤。敖渊猛地攥紧铁链,指节泛白处鳞片层层炸起。阿禾看到穹顶外有赤色雷光游走,那些困住龙王的金色符文正在发烫。
\"你看清楚了。\"敖渊抬手轻挥,水晶墙壁变得透明。井外景象如画卷展开:龟裂的田地间,几个枯瘦如柴的村民正把孩童放入吊桶,试图效仿阿禾下井求雨。
\"每动用一分神力,天罚之雷便会劈在井口。\"敖渊扯动锁链,阿禾这才发现每条铁链末端都拴着一枚刻满咒文的铜钱,\"百年前我救一船落难渔夫,触犯'不得干预生死'的天条,这些便是他们身上的买命钱。\"
阿禾突然捂住心口。当啷一声,她颈间鱼骨项链坠地,那是祖母用最后力气塞给她的。敖渊瞳孔骤缩——鱼骨上缠绕着丝丝缕缕的幽蓝灵气,与百年前那个暴雨夜,他在东海救起的渔家女魂魄如出一辙。
鱼骨坠地时发出的脆响在宫殿里荡开层层涟漪,珊瑚丛中的银鱼突然齐刷刷转向阿禾,每片鱼鳞都映出她苍白的面容。敖渊腕间铁链无风自动,穿透琵琶骨的锁孔里渗出靛青血珠,落地竟化作跳动的磷火。
\"拾起来。\"敖渊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当阿禾指尖触到鱼骨的刹那,琉璃地砖下封存的暗流突然沸腾,井底深处传来远古鲸歌般的轰鸣。无数记忆碎片顺着鱼骨纹路灌入她识海——
咸涩的海风裹着暴雨抽打在脸上,十四岁的渔家女死死抱住桅杆。闪电劈开浓云时,她看到云层里翻涌的龙尾,青玉般的鳞片正被天雷灼得焦黑。当桅杆断裂的瞬间,有冰凉龙须卷住她的腰,龙吟声震落她发间沾着的碎贝:\"莫怕。\"
阿禾踉跄后退,后背抵在冰凉的水晶墙上。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仍在奔涌:获救的渔女跪在礁石上,用海柳木雕刻着什么;龙血顺着鳞片滴落咸腥海水,染红她手中未成形的鱼骨;暴雨中传来天兵的叱喝,青铜锁链穿透青龙爪时的金石之音……
\"原来是你。\"敖渊的叹息惊醒了沉溺在幻象中的阿禾。他蜷起焦黑的右手,却掩不住掌心浮起的半枚龙鳞状光斑——那残鳞正与阿禾颈间鱼骨产生共鸣,在穹顶投下交错的青影,恍若百年前东海怒涛中沉浮的渔船。
珊瑚丛忽然疯长起来,银鱼群聚成当年渔女的模样。阿禾看到幻影捧起敖渊淌血的手,将鱼骨项链轻轻缠在他腕间铁链上。霎时间,那些篆刻着\"永镇泉眼\"的铜钱开始剥落绿锈,井口盘旋的天罚雷云发出困兽般的低吼。
\"小心!\"敖渊突然旋身将阿禾拢在龙尾幻影中。穹顶炸开的赤雷将水晶墙劈出蛛网裂痕,阿禾嗅到焦糊味——不是来自雷电,而是敖渊脊背上新添的灼痕。那些困了他百年的铜钱正在发红发烫,如同烙进血肉的火炭。
阿禾突然抓住敖渊渗血的手,鱼骨项链迸发出月华般的光晕。当他们的血交融在鱼骨纹路里时,井底传来琉璃碎裂的清响。封印着龙宫的水晶墙开始脱落,露出后面盘根错节的青铜巨树——每根枝桠都穿着数以千计的铜钱,那些都是敖渊百年来想救却未能救成的性命。
\"原来所谓天条...\"阿禾颤抖着触碰铜钱上密密麻麻的姓名,有些字迹还带着血渍,\"竟是教苍生用命铸成锁链。\"她发间的木簪突然落地,簪头雕刻的并蒂莲绽开,露出中空部分藏着的半片古鳞——与敖渊掌心的残鳞严丝合缝。
青铜巨树的根系突然蠕动起来,千万枚铜钱相互撞击,发出催魂夺魄的碎响。阿禾手中那枚并蒂莲木簪开始发烫,藏在簪中的古鳞浮空而起,将敖渊掌心的残鳞吸得铮铮作响。
\"这是东海龙族的婚盟鳞!\"敖渊的龙角迸出电光,百年前刻意遗忘的画面铺天盖地涌来——渔家女跪在暴雨里,捧着用自己指骨雕成的鱼骨佩,而青龙正将逆鳞嵌入她锁骨:\"以鳞为契,纵使轮回百世......\"
话音被惊天雷鸣斩断。井口传来雨师沙哑的狞笑:\"私自缔结人龙姻缘,罪加一等!\"赤色雷光凝成斧钺劈下,青铜巨树应声炸开,无数铜钱裹着幽蓝鬼火倾泻而下。阿禾突然看清每枚铜钱背面都刻着生辰八字,那些被敖渊救过又因天罚惨死的魂魄,正在火中哀嚎。
敖渊的龙尾鳞片逆竖,竟是要用肉身去接雷斧。阿禾猛地将鱼骨项链拍在青铜树根上,交融着人龙之血的纹路瞬间蔓延,那些哀嚎的魂魄突然化作莹白流光。鬼火铜钱结成星斗大阵,硬生生将雷斧顶回九霄。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天条。\"阿禾发间簪子彻底碎裂,乌发如瀑散开,锁骨处浮出龙鳞烙印。她握住敖渊淌血的手,青铜树根突然开出朵朵红莲,每一瓣都是凝固的龙血:\"苍生以命换来的枷锁,今日便用苍生的愿力来破!\"
井外突然传来鼎沸人声。七日未语的村民们不知何时聚在井边,正将各家珍藏的雨水罐砸向龟裂的井台。白发族长颤巍巍举起半块龙王庙残碑:\"县志记载,万历年间有大青龙托梦,说会在井底等一场甘霖......\"
雨师的法相在云层中扭曲,更多雷斧却在触到井口时被青铜星光吞噬。敖渊心口的裂纹突然迸发金芒,那颗被天条封印数百年的龙珠,正从阿禾锁骨处的鳞印里缓缓升起。当年渔女藏进骨血的半颗龙珠,此刻终于在人龙血脉交融中重见天日。
雨师法相突然剧烈抽搐,那些劈向人间的雷斧竟调转锋芒,在他周身织成血色牢笼。红莲星斗阵中漂浮的铜钱齐齐转向云层,每枚方孔中都映出他当年克扣雨数的罪状——本该润泽南疆的甘霖在他袖中化作酒浆,醉倒在瑶池时不慎打翻的玉盏,正化作中原大地的裂痕。
\"不!\"雨师冠冕崩裂,雷斧劈碎了他的降雨幡旗。紫红官袍里滚出无数浑浊水珠,落地竟成毒蟾蜍,被村民们掷出的雨水罐砸得吱哇乱叫。阿禾忽然明白,那些铜钱本是天庭的因果秤砣,此刻正在称量神与人的罪孽。
九重天上突然响起编磬清音,破碎的云层里垂下北斗七星缀成的步辇。紫微大帝的虚影笼罩四野,抬手便将雨师缩成掌心挣扎的壁虎:\"私降灾厄,其罪当诛。\"
当帝君的目光转向井口时,阿禾颈间龙鳞突然灼如烙铁。敖渊将她护在龙翼之下,龙珠金芒映出紫微大帝冕旒后的真相——那华贵的天庭冠冕竟是用众生祈愿的香火凝成,每串旒珠都缠绕着信徒的魂魄。
\"好个井龙王。」帝君指尖轻点,敖渊心口裂纹中立刻涌出金色血瀑,「私婚凡人、擅改命数,如今还要忤逆天道?」
阿禾忽然纵身扑向青铜巨树。她发间的红莲落在铜钱阵眼,村民砸井的咚咚声竟与龙珠心跳同频共振。龟裂的井台突然绽放出万千朵地涌金莲,每片莲瓣上都站着个透明人影——那是百年来受井水滋养的亡魂,正手挽手结成新的星宿。
\"苍生便是天道!\"阿禾锁骨处的龙鳞烙印突然开裂,敖渊当年藏在她血脉中的半颗龙珠破体而出。九天银河突然倒灌入井,紫微大帝的步辇被浪涛冲得东倒西歪,那些禁锢龙王的铜钱在浪花中熔成金汤,顺着青铜树纹路浇铸成擎天巨柱。
敖渊的龙角在银河冲刷中节节断裂,他却放声大笑。龙珠与人魂熔炼的光华中,阿禾看见他化作青衣书生模样,伸手接住坠落的北斗星辉:\"且看这新柱可撑得起天庭?\"
紫微大帝的虚影突然模糊,冠冕上的香火魂魄纷纷挣脱金线。帝君怒极反笑,抬手招来二十八星宿图:\"尔等逆天而行,便让这丫头亲眼看着青龙陨落!\"
二十八星宿图展开的刹那,敖渊残破的龙躯突然碎作万千流萤。阿禾嘶喊着去抓那些光点,却见萤火径直扑向紫微大帝手中的天规律令——那是用月老红线与判官笔拧成的神罚之索,此刻正在龙魂灼烧下寸寸崩解。
\"傻姑娘。\"敖渊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阿禾腕间鱼骨项链突然浮空,将正在消散的龙魂尽数吸入,\"记得那年你问我,为何被贬的龙还能笑得出来?\"
紫微大帝的星宿图突然燃起青焰,二十八星君神像在金火中扭曲哀嚎。敖渊最后一片龙鳞嵌入阿禾心口,她听见百年前未说完的婚誓在血脉中轰鸣:\"因我知道,会有个戴鱼骨的小姑娘......\"
银河彻底倾覆。阿禾踏着浪尖伸手一抓,熔化的青铜巨树在她掌心凝成新秤——一端坠着敖渊的龙珠,另一端悬着村民砸井的陶罐碎片。当秤杆平衡的瞬间,二十八星宿图轰然炸裂,紫微大帝冠冕上的香火魂魄如烟花绽放。
\"以吾夫君魂骨为霖。\"阿禾赤足点在井沿,脚下龟裂的大地涌出清泉。她每走一步,白发就增长一寸,发梢坠着的却不是龙鳞,而是村民们供奉的铜钱,\"以苍生愿力为露。\"
雨师化成的壁虎在甘霖中消融,紫微大帝的步辇被泉水腐蚀出千疮百孔。阿禾望着掌心浮现的龙珠纹路,忽然将最后半枚逆鳞抛向九霄:\"今日重立雨律——凡人心所向处,云开雨落!\"
天庭坍塌的轰鸣声中,新生的雨滴裹着龙魂坠向人间。老族长颤巍巍接住一滴雨,浑浊泪珠砸在井台新开的凤眼莲上。那蓝莲花蕊里蜷着条小青蛟,额间两点金纹恰似故人眉眼。
**百年后**
踏青的孩童常趴在井口,说看见底下有青龙驮着姑娘巡游。戴鱼骨项链的妇人舀起清冽井水,总会指着水纹轻笑:\"看,龙王在布雨呢。\"涟漪深处,隐约可见阿禾的白发化作云气,而敖渊的龙角正从她指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