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明月的话历历在耳,回想着离开时的余音,李幼白已经带上人马前往都城府最后一个方向——沙口湾。
每个人的想法和理想都不一样,以前的李幼白觉得活着就好,现在也是,如果人都死了,想的再好,说的再多也无法实现,以至于公孙明月歇斯底里的时候,她只是默然支持着。
不过对于她那般不计代价的做派,作为女子,在李幼白看来还是锋芒太过,能说,能提醒的话她讲出来,对方会不会听就是另一回事了。
朝廷明面上不会主动参与江湖争斗,而背地里,这些所谓的世家门派便是他们的代言人,通过门阀世家继续掌控天下,朝廷是不会让任何人与势力能够凌驾自己头上。
如果有,那将会动摇王朝根基,若是老百姓不向着朝廷都加入其他势力麾下,那谁来给王朝添砖加瓦,凿砖铺地。
寒雾从山隙间流淌而下,为谷地蒙上灰青色薄纱。
风雪里,一道白色身影踩着冰木飘然落到山头,她凝望下方,十二条冰河如苍白的巨蟒匍匐在冻土之上,主河道表面凝结着三尺厚的琉璃冰层,边缘处可见暗青色水流仍在冰壳下涌动。
支流水道狭窄处,冰面裂开锯齿状豁口,未及冻结的河水裹挟着冰碴,在寂静中发出细碎的呜咽,沙口湾就在前方不远处了。
都州城耗费的几日,朝廷北上的运丹车队已然快要赶到此地,从玄天罡送来的情报来看,宋义仅仅只是针对公孙明月发动奇袭,有铤而走险的意味然则不会触发太过震荡的动乱。
宋义可不傻,他同样清楚朝廷的厉害,绑了公孙明月那公孙名就很可能获胜,结果对于朝廷来说本就在预料之内,而且对方有公孙名支持诏安是真有可能实现的。
只可惜,公孙名牵扯的事李幼白从中作梗,那公孙名年轻沉不住气,若是等等,竞选教主的事不至于一夜有了结果。
而真正敢对朝廷动手的则是一个名叫徐胜的人,看传来的消息,此人并没有杨胜天的大才和格局,可能宋义也并没有对他表露过诏安的想法。
此次作为铤而走险的后手,他自觉偷袭朝廷运丹兵队计策高明,实则愚不可及。
就算得手,都州城出兵照样能够截住他们退路,最终所要付出的代价无非牺牲人手。
真要能突破朝廷围堵回到山里,作为提出计谋的徐胜,把夺来的丹药丢到马庄售卖换取银两回归山寨,如此一来,他比失利的宋义更能获得人心,徐胜才是实打实的稳赚不赔。
忠义,兄弟?都是用来出卖的...
土路沿最大的冰河南岸蜿蜒,车辙沟里积着半融的雪泥,细雪时而随风旋起,在枯黄的芦苇丛间织成流动的纱帐,那晃晃随风动的模糊景象中,有兵马走了出来。
“白姑娘,朝廷的车队已经快到了。”
奔随而至的死士小跑到李幼白身边,山上更冷,风更大,吹得所有人面皮红得发紫,一支千里镜拿出递到白裙女子手里,如实说着话。
李幼白拿起千里镜,千里镜铜管抵在眉骨处沁出凉意,对着山道下方看去,镜中黑潮自山道拐角漫出,玄色龙纹旗甫一展露,惊起枯枝上积雪簌簌。
五百黑甲铁骑分作三股交错而行,战马口鼻喷出的白雾连成半里长的云带。
当先二十骑擎着丈八秦字旗,赤边玄底的纛旗在朔风里绷成硬板,金线绣的篆文\"押运使崔\"被阳光刺得忽明忽暗。
居中三架马车包着铁皮,车辕上悬的青铜虎头铃随颠簸乱响,车辙入土足有三指深。后队驮马背负的油布包裹棱角分明,隐约透出弩机轮廓。
见到此物李幼白一惊,居然还有弩机,看来运送不仅仅只有丹药,还有战场兵伐器物,她在仔细打量兵卒军阵与装备。
骑兵鱼鳞铁札甲泛着青黑,当胸圆护用上了西域冷锻钢,反光如碎冰泼洒。
战马鬃毛皆截短至寸许,左耳统一豁口为记,领队将领兜鍪插着三尾稚翎,玄色面甲掀起时露出夺人杀气,赵屠正呵斥着调整雁翎阵的斥候。
李幼白放下千里镜后心中掀起骇浪。
秦国先皇带着秦人从穷山恶水中悍然杀出,有着最能打的兵,最能跑的马,铁骑闻名天下,这支统一制式着装的,是朝廷骑兵中的精锐黑骑军,只比顾铁心的虎豹骑稍逊一筹。
她原本还担心朝廷会遭遇黑风寨伏击而被夺走丹药影响前方战事,原来是自己想多了,此等铁甲军阵,哪怕面对四品武师都浑然不惧,没有内功加持在厉害的外功也不可能徒手破铁甲。
国境能绝无敌手,更别说黑风寨山上的草寇之流,只要他们敢动手,赵屠带领的这支骑兵必然会以雷霆之势将来袭者屠戮殆尽。
“黑风寨的人马到哪了?”李幼白开始担心黑风寨的人会打退堂鼓。
“刚收到的消息,大概还有三十里两边就能交汇。”
李幼白从怀里取出地图观察了一会,经由死士指点,两边大致路线都在李幼白心中印下,她看着跟随而来的这群人,都州城那晚,仅仅只是传递情报也都死了几个。
苏老爷子赠送的三百死士,如今只剩一百多人了。
李幼白把地图卷起收入怀里,拍拍眼前人的肩膀后看向其他人:“此事到此为止,你们留下线头后往南退回都州和中州,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吧。今后便等...等李白李公子的命令。”
死士们面面相觑,拱手一礼后相继快速退离。
北方的大雪寒天,非内力深厚者难以抵抗,这些死士实力大部分都是三品左右,厉害点的能够摸到四品,真要说能打是不可能的,做不了冲锋陷阵的主力。
都是自己的人,能少死就尽量保证他们的安全...
李幼白转头钻入雪里,几步踩着雪枝荡进风中向更高的山脉飞去。
御物术的好处,只需要稳定操控她双腿下的鞋子就能撑着她在天上飞行,若是直接用天书操控身体本身,会阻碍她的肢体动作从而可能会出现更多不稳定因素。
所以直接控制鞋子是最好的方式,为了方便操控,她还在鞋底垫了些薄薄的钢片,这样堆叠控制起来能够省下很多精力。
李幼白顶着寒风飞至山脉上方冰瀑悬垂之处,听着坠涧脆响湮没于风啸,哪怕她不觉寒冷也禁不住搓了搓手。
她穿得不多,里头仍是旧时的露肩旗服,长裤,在外照了件较为宽松的高领绣花摆裙,在披上遮挡风雪的篷子便是她的全部着装了。
到得此时,逼人的寒气割在她透着薄绡般霞色的脸上,最多只能感受到丝丝凉意,真要说冷不至于。
御体流五品境的丹田气海要比四品多上半数左右,她一百七十四穴全开又没被男子精阳入体,丹田内的气韵着实精纯更为耐用许多,内气转化成真气的效率都能提高不少。
而在她体内还压制着另外一股卓绝锋锐的剑意,不同于秦义绝渗人的极度杀意,这股剑的意念,李幼白觉得更像玄铁淬火时迸出的七寸青芒,无比热烈与夺萃,更像人的本身而并非一股剑意那么简单了。
李幼白没有思考体内剑意的来源,她手里有着无求,凡是自己记忆中不存在而身上所有用的,都是她深思熟虑后放弃掉的回忆,忘记便忘记了,那应该都不是重要的事,记在心里反而会阻碍她修行武道。
现在这道剑意裹挟着她直冲六品巅峰境,触碰到桎梏,纵使剑意再强也别无办法,如若不是她穴道全开,定然是不可能容纳如此之多的剑意带在身上。
“突破到六品,短时间内估计不可能了。”李幼白这时心念通达并未真正触碰到通往六品境界的通道,想要晋升只能依靠时间来去堆积了。
当暮色沉降时,冰河发出低沉的轰鸣声。
再过一日,赵屠就将会带领所有人越过沙口湾,想要对马队动手,此间地形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李幼白会飞,只要能辨得清方向便不会迷路,三十里路程对她而言不过是几刻时间功夫,眼看着天不久就将要黑下,她也不急,慢慢放低高度落下在山林中寻找着黑风寨那些人的足迹。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天色已然昏暗下来,李幼白不在飞行落到地面,闭上眼,无眼术展开的瞬间,无垠天地的真实样貌出现在她脑海中。
距离她三百步之外,有物体移动的迹象,动静不小,以周围地形来判断,前方不可能是山中野兽。
李幼白偷偷摸摸接近过去,果不其然,一支大约四百人的马队驻扎在偏离路道的深林中,有枯树白雪遮挡加上天色已暗,哪怕点着火把也难以看清这群人的踪迹。
简单驻扎的营帐里,三男一女正围坐一起议论着某种事宜,女子一言不发,只是没有表情的把玩着手里的短剑,锋利的刃口在她细指尖翻飞舞动,听着别人开口,她不发表任何自己的意见。
“适才探子来报,对方约有五百骑卒,马队里托运有不少物资东西,若教我们弟兄剪了这趟肥羊,莫说腊月的羊肉汤,便是来年开春,山寨里也能大碗吃酒,大秤分金银!”
此人是黑风寨山上的头领之一,说得很兴奋。
寨中多以战功才能累积地位和名声,头领的位置还是也有大小之分,他自然是想做更多事的,这次就是个表现自己的机会。
跟随着大伙出来的人中,最厉害的可能就是他旁边这位马军八骠骑兼先锋使之首,名叫风铃的女子,宋大哥给她如此地位,不少人心底暗自不爽。
大多数都听说过那西域荒漠中的野人传说,只以为是假的,哪怕外边有传闻说出风铃来历,不少人都还是不信,只听说她与赵屠的仇恨,私下又到江湖中打听却是没什么风声,故弄玄虚可能性颇高。
哪怕她手底下那些人各个凶悍,谁也说不定风铃是某个世家落难到江湖中的千金。
“以赵屠兵力的行进速度,明日就能走出沙口湾,皆是四周空旷而且哨站居多,我们便是没机会动手了,想到最近天气,我认为明日一早是最好的进攻时机...”
说话这人是徐胜派来的谋士,以前读过书,考过功名但是被官府给刻意掉包了身份,他一怒之下抛弃家乡上山落草。
他洋洋洒洒说了一通。
大致计划是,让风铃先带人冲入敌阵吸引主力,而后再由两位头领自侧翼包抄,等到赵屠领着着的军阵涣散,最后再由另一位头领带人将车货劫走,随后从原定的撤退路线返回山寨。
天衣无缝简直完美!
风铃没有任何意见,当她知道这支运送丹药的首将是赵屠时,她就非来不可,只要能为家人与族人报仇,哪怕是死了也在所不惜。
她返回自己的营帐,还没坐下陈无声就带着张胜进来。
风铃点燃一根火烛,让彼此的表情出现在火光里,他们两人坐到冰冷坚硬的皮革地板上,陈无声先开口询问了一番计划,听完以后眉头就难以展开。
“实在太简单了些,秦国的军队不是酒囊饭袋。”陈无声摇摇头,觉得此次计划实在有失偏颇。
风铃毫不在乎,她拿起水袋想喝一口,却发现已经冻成了冰块,随手丢到一旁,水壶坚硬发出沉闷声响,她舔着干裂的红唇看向陈无声与张胜二人,言语决绝。
“我不在乎,这次行动我必定不会放弃的,能不能活下来无所谓,你们若是继续想留在山上,明日便做好逃离的打算,若是心中有其他想法,今夜就趁早离开吧。”
陈无声两颊虬髯横生,乱发纠缠如蓬草,铁甲早换成灰褐葛衣,唯有握刀时虎口青筋暴起,仍透出当年禁军教头淬炼的劲力。
听着风铃的话,他眸底残火未熄映着铁马铮铮旧梦,纵锈迹斑斑犹自迸出星火。
张胜也只是安静,他将黑铁长棍立在身旁,互相安静许久还是陈无声打破寂静,他沉着冷静的性子迫使他想要给风铃提供一些建议。
“我看人不会错的,单打独斗你稍逊赵屠一筹,军阵里,你更不可能杀了他。”
陈无声摇着头,脸上写满了惋惜,他本打算借着风铃做更多事情的,可对方如此固执他不好劝,毕竟也跟了对方许久,心下要是看着对方去送死于心不忍。
劝道:“明日你领头冲锋,若是一个照面拿不到优势便赶紧带人撤走,他们这些人的计策实在不堪细想,多半是要失败的...”
风铃听得烦了,“你不必同我多说。”
陈无声见状不再相劝,带着张胜从营帐内出去了,外头,夜风很大,雪很小,他深深呼吸了几口气后看向站在旁边的年轻人。
他知道对方同自己一样是从那场战争中活下来的人,开口问说:“你呢,想要跟着风铃还是我,或是自谋生路?”
张胜紧握着铁棍,牙齿紧咬。
回忆起五年前,他们一队人全被张青出卖,漫天的箭雨,几个营的兄弟全都留在秦军的军营,一个都没能和他活着出来,国破家亡,他们东躲西藏犹如阴暗的老鼠一般,他与陈无声一样,只想报仇。
“我跟着你。”
陈无声面带喜色,这才是他们韩朝的军人,即使家国山河不在,也不会选择忘记国耻苟活下去,只要找到失散的公主和皇子,那他们迟早能够等来韩国光复的那天。
“黑风寨等人全是鼠目寸光之辈,不堪大任,我们待会趁夜离开。”
帐外足音渐隐,风铃把烛火吹灭了,浓墨般的夜色漫过牛皮帐,她指腹反复摩挲剑鞘上捆绑的皮纹,忽而拇指抵住鎏金吞口,剑身与鞘口相擦时迸出细若碎雪的清响。
半寸青锋破匣的刹那,恍若寒潭坠月,刃光在她眼底晕开凛冽的涟漪。
想着明天的事,睡意全无,正如陈无声所说,她可能不是赵屠对手,可也要亲自再试一试,若是死了,那便是她无能,怨不得别人。
风铃合上剑鞘,忽而想起一年前在裕丰县行刺赵屠时身负重伤被一小姑娘救了,那种平静悠闲的生活,这辈子恐怕是没机会再次享受了。
每每回想起那段短暂的时光,风铃总是有些怅然,她不喜欢杀人,也不喜欢用剑,她更爱在草原与荒漠中,骑着快马驰骋,享受风与沙吹从身上吹过,那种融汇于天地的感觉令她无比怀念。
思绪动神的瞬间,她嘴角染起笑意,可能更怀念的是那个小姑娘给她做的烤肉...
风铃笑着摇了摇头,正准备冥想入定,却察觉到营帐之外似乎有细微动静传来,她警惕的紧握剑柄,眼睛死死盯着营帐,过了一会,一团不大的雪球滚竟然挤开围帐滚了进来。
她一愣,随后,一颗两颗三颗四颗越来越多,貌似是某人的恶趣味。
风铃掀开帐帘,将里头的雪球全部丢了出去,左右查看,除了在雪夜中站岗的喽啰并无他人,正当她疑惑时,又有一颗雪球滚到了她的脚边。
她顺着雪地上的痕迹看去,发现竟是从旁边的山林中滚来。
风铃带上兵器,缓慢又警惕的一步步顺着痕迹过去,绕过几棵古树穿过山脉崖壁,她看到一个狭窄的洞穴,迟疑片刻,她还是慢慢走了进去。
在踏足洞口的瞬间,她就察觉到里头有其他人的存在,而且那种呼吸韵律也在不断告诉她,此人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
正要拔剑,风铃鼻子一动,一缕熟悉的异香拂过她鼻间,怔愣着,对方就已经从背后贴了过来。
“小白!”
“许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