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原市的市委招待所里,气氛略显凝重。省纪委副书记王忠强刚结束与东原市党政领导班子简短的会面,正准备着手安排临平县煤炭公司案件的调查工作。此时,一位省城来的纪委工作人员匆匆走进临时办公室,神色有些异样,向王忠强汇报:“王书记,有个女同志要来举报。”
王忠强听闻,不禁诧异,毕竟此次前来,并未大张旗鼓宣扬,自己也是上午刚接到通知,临时抽调的人员,不少人连随身换洗的衣物都没带。到了东原市后,也只是与党政领导班子见了个面,时长不过三十分钟。按说,目前整个东原应该只有党政领导班子和一小部分人知晓此行目的,这举报之人从何而来?
王忠强一连串抛出三个问题:“举报?是什么人啊?要举报谁啊?她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办公啊?”这连珠炮似的发问,让前来汇报的工作人员有些头大,他略带犹豫地说道:“王书记,这些我都问了,但这个女同志脾气很倔,说相关问题重大,她只相信您。王书记,我们是专案组,我分析这个同志会不会是举报其他案件线索,如果是这样,我就把她请出去,毕竟我们是带着任务来的嘛。”
王忠强思索片刻,虽说此次是以专案形式督办林华西的案件,但自己身为省纪委副书记,只要是省内涉及党员干部违法违纪,省纪委都有管辖权。他看了看手表,说道:“这样吧,反正时间也还早,那就让林华西在旁边办公室稍等会儿,把这个女同志叫过来,听听她要说什么事。”
工作人员见书记发话,自然没有阻拦的必要,马上点头应道:“那我把人马上带过来。”
不多时,一位打扮时尚的女同志走了进来。王忠强仔细打量,只见她身上衣服质地精良,面容精致,看上去四十出头,举手投足间颇有领导干部的气质,而且看着还有些眼熟。女同志进门后,十分恭敬地唤了声:“王书记!”
王忠强抬眼看去,问道:“怎么,你认识我?”
女同志赶忙说道:“王书记,我也是纪检系统的干部,在基层纪委工作。”
王忠强追问:“基层纪委?哪个单位的啊?”
女同志回答:“王书记,我是光明区下关镇的党委副书记、纪委书记。”
王忠强回忆起自己担任市委常委、纪委书记时,确实去过不少基层乡镇,看望过众多基层纪检干部,下关镇应该也去过。他点了点头,说道:“哦。下关镇你们书记姓彭是吧?”
女同志回应:“彭书记现在已经调到光明区东关街道当书记去了。”
“嗯,有印象,有印象,对,我想起你来了,我们见过面,还在一起吃过饭,对吧?”
来人说道:“王书记您记性真好,是在我们下关镇食堂里,我们一起吃过饭。”
“哦,那你今天来找我是什么事啊?”
听到这个问题,女同志神色郑重地说道:“王书记,我家属是市审计局局长秦大江。”
王忠强听到来人是秦大江的家属,顿时恍然大悟。刚刚吃饭时,钟毅和齐永林已向他简要汇报过,此次煤炭公司涉案干部中,煤炭局局长林华南已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市审计局局长秦大江正在接受调查,且秦大江涉及的不仅是煤炭公司问题,还包括利用审计职权大肆敛财。王忠强问道:“你是大江的爱人啊?你怎么称呼?”
女同志回答:“我姓霍,叫霍香兰。”
“香兰同志,你来找我是什么事啊?”
霍香兰说道:“王书记,现在我们家大江已经被控制起来了,我们有错我们认。我知道咱纪委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配合组织调查,争取立功。”
王忠强听完微微点头:“是啊,你既然是纪委干部,自然应该了解这些基本政策。党的政策一向是一贯的,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并非要刻意收拾谁、报复谁。只要积极配合组织调查,争取立功表现,在下一步司法审判量刑时,这些都是会有体现的。”
霍香兰说道:“王书记,这些我肯定知道,所以今天才冒昧前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积极向组织反映我知道的情况,争取立功,让我们家大江少坐几年牢。”
王忠强听完再次点头:“嗯,香兰同志,我得请个同志来做记录。”
霍香兰赶忙说道:“王书记,您别急,我反映的情况涉及领导级别比较高,您看方不方便记录?”
“级别比较高?级别比较高是有多高呀?”
“我要反映的是东原市市长齐永林的问题。”
王忠强一听,顿时一愣,直直的看着霍香兰,也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此次到东原,沙国亮书记专门交代,调查要实事求是,就事论事,其潜台词就是不要把事情搞得不可收场。在官场多年,沙国亮和王忠强都深知,干部之间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就一个干部的问题穷追不舍,可能会影响一个地方政治稳定。
王忠强略带诧异:“霍香兰同志啊,我们这次来是带着任务的,主要解决临平县煤炭公司牵扯领导干部的问题。齐永林市长在东原当了多年市长,他能有什么问题啊?”
霍香兰在基层锻炼多年,对官场潜规则十分清楚,自然听出王忠强这是在善意提醒自己。但事到如今,有些话不得不说。
霍香兰说道:“王书记,是这样,我反映的这个情况,就牵扯到了临平县的煤炭公司。”接着,她将秦大江主动送车给齐永林、雷红英的事情和盘托出,又补充道:“王书记,如果仅仅是送一辆车,当市长的人家可能不在乎,我们也没必要专程来举报。但是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上午,市财政局的局长罗明义就到我家里,给我一张收据,说这车是我们卖给齐市长的,然后给了八万块钱,说我们的车卖给齐永林就是二手的,不可能再值十万,现在拿到市面上,可能也就值个五六万。王书记,我们那车开回来就送到了齐市长家里,那可是新车呀!其实倒也无所谓,十万八万的我也不在乎这一、两万,我也就签了一个收据。”
王忠强抬头看了一眼,轻轻敲了敲桌子:“香兰同志,你一个月工资多少钱?两万块钱,那可是你几年的工资吧?”
霍香兰这才发觉自己说话失言,赶忙解释:“王书记,我是说一万块钱和车钱比起来,倒不是说看不起这一万块钱的意思。”
王忠强点了点头:“嗯,说吧,接着说。”
霍香兰继续说道:“王书记,我本来觉得差两万就差两万吧,毕竟那车反正也买了,罗局长开了口,我也不好拒绝。今天上午,罗局长前脚刚走,齐永林市长的家属雷红英就到了我们家,拿着那张十万块钱的收据,说车她不要了,十万块钱都可以买个新车了,让我还十万块钱。王书记,您说有这样欺负人的吗?明明给了八万,我们车让他们开了一年,现在我们还倒欠她们家两万,还说只要我们不给十万块钱,就让他们家老齐不管我们家大江的事了。”
王忠强听完,对雷红英心中满是嫌弃。对于齐永林的夫人雷红英,他颇为熟悉,上次雷红英大闹市委大院时,他也是见证者。
霍香兰接着说:“王书记,我和雷红英平时关系还挺好的,真没想到她为了两万块钱,竟然联合罗明义来欺负我。我们家大江是进去了,可大江没进去的时候,对他们家齐永林也是马首是瞻的呀!哪能这么欺负人呢?市纪委说,这辆车的钱是受贿来的,让我要么退钱,要么退车,不然这账都要算到大江身上。王书记,这东原还有没有说理的地方啊?”说完,她眼圈一红,几滴热泪夺眶而出。
王忠强听完这戏剧性的一幕,不禁心想,这齐永林雷红英怎么能办出这么糊涂的事。他说道:“你不要激动,不要激动,擦擦眼泪嘛。”
霍香兰拿出手绢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继续说道:“王书记,纪委直接把我们家抄了,所有银行账户全部冻结,我现在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到哪里去给她拿这两万块钱?这个时候我们也不怕得罪人了,区纪委也找我谈过话,说下一步要对我进行组织处理。我们都没饭吃了,还怕什么?就想着坦白从宽,争取宽大处理。”
王忠强对齐永林这个人还是有所了解的,毕竟曾在一个班子共事,也知道齐永林有打牌的小毛病,但这么多年来,市纪委从未收到过齐永林在经济方面的问题举报。听完霍香兰的讲述,他心中颇多感慨,暗自思忖:这都叫什么事啊?闹成这样怎么收场?一个地级市的市长,就这么被举报了,如果情况属实……哎呀,不对,情况肯定属实,哪有没事来举报市长的。不觉得苦笑一声,自己哪能做得了主?也只有省委才有决定是否对市委副书记、市长动手的权力。他心里不禁感慨,自己一个人还没派出去调查,就有这么大的“鱼”主动上钩,这要是传出去,东原的干部一两年内恐怕都难以翻身。
王忠强说道:“香兰同志,你反映的这个情况,倒也不复杂,很好查。”话没说完,霍香兰赶忙说道:“对对对!我这里还有收据,今天刚写的。”说着,便在包里翻找起来,找着找着,一拍脑袋:“王书记,忘了,两张收据都给要走了。”
王忠强说道:“这个,这个收据没关系,没多大关系,只要是事实,和收据关系不大。香兰同志,我接着说,你反映的这个情况,调查起来很简单,毕竟你是当事人嘛。至于齐永林同志让罗明义同志出面,我也能理解,毕竟齐永林同志和罗明义同志两人关系很好。这样吧,你到隔壁等一等,我安排其他人给你做笔录材料,做完之后,香兰同志,你回到家里,一定要注意对整个事情保密,毕竟你应该清楚你所说这些事情的分量,调查起来需要时间。同时,一定要做好自身安全。”
霍香兰说道:“王书记,您说的我都照做,我想问一句,这应该算是重大立功表现吧?”
这一点并不难回答,实名举报一个地级市的市长,对反腐败工作确实具有特殊的重大意义。王忠强亲自将霍香兰带到隔壁办公室,并安排了两名工作人员为她做笔录。出门时,王忠强叮嘱道:“霍香兰同志反映的情况十分重要,你们做笔录的时候要细致全面,涉及到的人物和证据一定要记录清楚。”交代完后,走到门口又折回去说道:“给香兰同志泡杯茶。”
出了门,看到林华西已在门口等待。王忠强看了一眼林华西,两人也算颇有缘分,王忠强调任省纪委副书记时,林华西从市煤炭局主持工作的副局长位置,调任东原市任纪委书记。
王忠强看了一眼林华西说道:“华西同志,这样,明天啊,我们另外找时间谈话,我现在有点急事要去处理一下。”
林华西看着王忠强走进临时办公室,从里面拿了个手包,又匆匆关上门,一时有些不解。他实在想不明白,王书记通知自己来,来了又不和自己谈,难道自己已经没有谈的必要了?话说在林华南、林华北的事情上,自己虽有心袒护,但还是听了大哥的话,一心一意站在钟毅这边。哎,无奈啊。
按照程序,市长若出问题,作为调查组组长的王忠强应当向省委和省纪委汇报。但如果这样做,必然会像林华西的事情一样,让东原陷入不可逆的被动之中。
从陪完了午饭,市长齐永林回到办公室,心跳快得让他心慌意乱。他不停地反思,那几封举报信确实不该寄出去。自己都已经是市长了,何必和林华西这个市委常委、纪委书记争个高低?虽然林华西很多事没顺着自己的心意,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局势可能会失控。虽然车的事情补了手续,但补的手续终究是补的手续。如果王忠强深挖细查下去,真不知道秦大江的媳妇能不能和自己站在一起。
思前想后,他把秘书长常云超叫到了自己办公室。
常云超进来后,齐永林主动起身,说道:“云超,咱们到沙发上谈。”
常云超看了看旁边的黑色沙发,自己当秘书长也有段时间了,还从来没在沙发上和齐永林谈过工作,一时竟有些受宠若惊。
两人坐下后,齐永林主动问道:“云超啊,市委招待所主要是你在管理吧?”
常云超点头说道:“市委招待所是我们和市委办共同管理,不过说政府办管理倒也没错。”
齐永林换了个姿势,说道:“你在招待所多留点心,明早通知一下。现在王忠强书记带队入驻了招待所,你们要做好服务保障工作,让王书记安安心心把工作办好。”
常云超赶忙说道:“这点您放心,咱们市委招待所还是很有管理经验的。”
“不不不,今天王忠强同志在会上讲了,他们来的十分仓促,很多生活用品估计都没带齐。你们招待所要主动考虑周全,洗漱用品、毛巾、床单、被罩、风扇、空调,该配备的配备,没有的话,打报告给我,我马上批。总之一句话,要让领导减少后顾之忧,感受到咱们家乡人的热情周到。”
常云超见齐永林如此上心,也只能应承下来。齐永林继续说道:“云超同志,你和招待所的同志熟不熟啊?”
常云超点头道:“还是比较熟悉的,毕竟经常在那里搞接待。”
齐永林眉头微皱,说道:“云超同志啊,这次调查涉及的煤炭公司十分敏感,作为市长,我还是感觉到有一定压力。当然,这个压力主要是担心把事情搞大了,影响咱们整个东原市的形象,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常云超点头说道:“市长,您说的对,现在各地都在发展,把事情闹大了,确实会有不好的影响。”
齐永林点头,“是啊,这一点很重要。所以,云超同志,我们要时刻掌握这个调查组的动态,比如,他们和哪些人谈话、哪些人去汇报工作、什么时候外出。这样的话,市政府才不至于陷入被动,你明白吧?”
常云超听完,这才明白齐永林说了这么多,关键是这几点,他有些尴尬地说道:“齐市长,这……这恐怕是违规的吧?”
“哎!怎么会违规?我们又不打探他们具体的谈话内容,只是要知道他们和谁谈话,这一点也不违规。”
常云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齐市长,我明白了,我现在就去安排。”
齐永林点头:“对,安排一下。云超同志,这件事你就别打电话了,招待所离咱们这儿不远,你亲自跑一趟。”
看到常云超关上门离开,齐永林内心才恢复了些许平静,心里暗道:以后,对这个常云超还是要好一点,不然整个市政府大院里又没人替自己办事了。
另一边,王忠强来到了市委书记钟毅的办公室,开门见山就把齐永林涉及的问题向钟毅说了出来。
钟毅听完,满脸诧异:“不会吧?忠强同志,这……你们刚刚来,就调查清楚了?”
王忠强说道:“钟书记,我哪有时间和必要跟您开齐永林市长的玩笑嘛?这件事情肯定是真的,只是现在已经超出了我们可以管控的范围,也就是说,这件事必须要向省委汇报。”
钟毅说道:“向省委汇报?向省委汇报的话,永林同志不就彻底完了吗?”
王忠强看向钟毅,郑重地说道:“钟书记,如果事情属实,这个市长的位置他肯定是坐不住了。现在的关键是,市委必须和我一同向省委汇报,这件事情已经超出了省委的预料。直白来讲,相当于齐永林变相参与了煤炭公司的受贿。”
钟毅说道:“其实这台车我是知道的,昨天我还和华西同志一起,就在这间办公室,听齐永林说过这件事。按照他的说法,这台车仅仅是秦大江借给他的,既然是借的,自然就算不上受贿嘛。我和华西同志的意见也是让他在常委会上做出深刻检讨。今天早上华西又来汇报过,说秦大江证实这台车是送给了齐永林同志。今天上午我们还开了常委会,我还谈了这个问题,如果属实,希望他能够主动向组织说明情况。”
王忠强听完,有些不可思议:“钟书记,怎么?这么大的事情,您又没向省委汇报?您不向省委汇报,好歹也给我通个气嘛。还有,您说的那个借车的说法,不算受贿,这多少有些自欺欺人了!钟书记,我很担心这件事情省委知道后,会对您不利呀。”
钟毅自然明白这么做所要承担的风险,但自己内心之中还是愿意对齐永林多一些的包容,毕竟事情能够在东原内部就绝,维系政通人和的局面,就是对东原干部群众最为有利的局面。
钟毅面色凝重,缓缓说道:“忠强啊,就为了一台汽车的事儿,我就跑到省委去汇报,这像什么话?这不是摆明了相互拆台嘛,市委和市政府成小学生了?到时候,岂不是要让省里和其他地市看咱们东原市的笑话。”
王忠强自是深知钟毅为人忠厚老实,从人之常情的角度看,让市委书记跑到省委去检举市长,确实有些难为情。
他微微皱眉,眼神中透着忧虑与严肃,郑重其事地说道:“钟书记,您可是我的老领导,我说话您千万别觉得不中听。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是讲党性、讲原则的时候。您想想,汽车,那得多招摇,一个市长,连下面局长送的汽车都敢坐,如此明目张胆毫无顾忌?您有没有想过,他可能还涉及到其他更为严重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