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巳时,陆修走入了瑞露院中。
今日是一月二十,自十五过后便是今日的大朝会,朝臣五更上朝,通常是巳时左右下朝。
这也是他掐好的时间,因为张同敝下朝回侍郎第的时间基本就在辰时一刻左右,朱斗垣则是巳时一刻左右便会至瑞露院。
端州城不大,他骑马回侍郎第不过半个时辰,剩下半个时辰正好可以见面。
然而今日,他才至瑞露院堂上,朱斗垣便已穿着朝服走了进来。
“大人今日这么早?这才刚到巳时。”陆修道:“那我该巳时两刻走了。”
朱斗垣点点头,道:“朝堂上无话可说,不早下朝,留待何为?”
“金堡等人不是已决议弹劾庆国公与堵胤锡?”
“该是被张同敝压住了。”
陆修惊讶了一下,道:“张同敝与大人谈过,他既帮了我们...那情报?”
朱斗垣解开披风,坐上主位后又看了他一眼,道:“你该叫老师。”
“大人说笑了,多少年前的事了。”陆修道:“还有昨夜之事,被马奸钻了空子,此事我才知晓,来晚了.......”
朱斗垣嗤笑一声,道:“什么来晚了?你是在掐着时辰,今早五更殷志学几个在御书楼附近守着,见我没有与张同敝一起上朝,如此你才敢来见我。”
“是。”
“你不必试探什么,我与张同敝的确没有谈妥。”朱斗垣道:“但联手拖住马吉翔是共识,此人圣眷太大,进来搅事变数太多,不可不防。”
“可严峥与那六人?”
朱斗垣依旧笑着,道:“起什么用?他手上没有情报,一朝事发便是火烧眉毛,巴不得丢掉。”
陆修道:“如此说来,大人也默许了张同敝行事?”
他这话已算委婉,其中的意思却不言而喻,张同敝早在星岩书院给马吉翔下了套,还假意来瑞露院联合,这是连着在算计吴党。
“李元胤在他身后。”
“那抛掉严峥也是?”
“大事化小而已。”朱斗垣道:“我们也捉了人拿了情报,不给他一个交代过不去。”
陆修神情疑惑道:“就……这样?”
“还要怎样?”朱斗垣冷笑道:“逼着我们把情报交出来?此事若不是他所处的楚党里有人知会,我们会动手?他要清算也该算在楚党头上。”
“在下一直不明白,我们又没有与清廷联结,也不北伐,为何一定要找到情报?”
朱斗垣转头看了他一眼,道:“今日上朝,李元胤与金堡站在了一起。”
“在下不懂........”
“不需你懂,你只需知道,张别山已把他们连在了一起,用的,就是北面的情报。”
陆修一愣,道:“李元胤准备亲自下场了?”
“局势还不明朗。”朱斗垣摇头道:“张同敝让学子上书弹劾马吉翔一举,很可能是在取信李元胤,又连带让我们抛严峥给他交代,也是在与我们撇清关系........”
“但李元胤不就是楚党之人?”
“哈!你当如今这是什么时局?”
朱斗垣眯眼道:“他久在桂林,一来端州就要人对他掏心掏肺?那他在侍郎第钓鱼时,又怎会让你们去星岩书院放哨?”
陆修心中了然,“我们手上那三人,是否也要考虑处理掉?”
朱斗垣目光一凝,微微摇头道:“太可惜了........”
陆修道:“不如甩去楚党里面,让张同敝去处置?”
“你有主意?”
“是,在下得知张同敝也在查楚党,此时抛去楚党,火上浇油.......”
“他在意吗?”朱斗垣忽然问道。
“他若在意,又怎会把那六人当作诱饵引马吉翔上钩?还有当初他若在意你,岂能把你丢在端州等死?取重弃轻,他比我们更懂取舍。”
陆修脸色已然冷下来。
而朱斗垣依旧思虑着,又道:“但,楚党若能杀了这几人,也好过我们杀。再者,马吉翔手上六人未必不知晓剩下人在我们手上,到时他反咬一口,脱不了干系.......”
说到这,朱斗垣心中已有了主意,吩咐道:“你今日不必回星岩书院了,去把人从牢里提出来交给蒙正发,告诉他,严峥被按下来了,我们已救了他一命,自行处置。”
陆修一顿,道:“可........”
“你放心。”朱斗垣道:“我不是张同敝,更不是翟式耜,你为我做事,我替你打伞,张同敝发现了就与他摊牌便是。”
“还有陆俊之死我也在查,他的尸首我已安顿好...如此说来,我还倒希望你与张同敝说清,彻底过来为父亲效力,另外,李少卿那边我也知会过了,今年春闱,把你列为进士一甲.......”
陆修又是一愣,拱手立在那里。
他已是分不清他这是在威胁还是在收买人心,亦或是要自己彻底跟楚党撇清关系?
可若是这样之后,自己就与那被外放陆俊一般,成了一个普通的游梢,在如今时局还能有什么作用呢?
他心头迷茫,话到嘴边的搪塞之词竟是哽咽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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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日他也却是等到辰时一刻才出了瑞露院。
殷志学几个依旧等在门外,见他出来,连忙道:“今日这么晚?时辰都迟了.......”
陆修摇了摇头,道:“你们先回书院,倘若张棉来找,再来麒麟街户部衙门寻我。”
“你这是作甚?方中德与毛延年两个昨日上书,如今正等着我们回去联名,老师会问的........”
陆修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你还叫老师?”
殷志学一愣,道:“你什么意思?”
“他在意吗?”陆修重复了朱斗垣的话,又道:“此事过后,我要拜入朱阁老门下了........”
闻言,殷志学神色复杂,心知他们夹在两党中,迟早是要寻个出路的,但如今真到了这个关头,却是为难住........
当然,这也并非是对他的提拔,只是针对陆修,所以他此时思绪中大多夹着羡慕之意。
而陆修看着他投来的眼神,转头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你跟我来,其他人回书院,且放心,我会为各位寻个前程........”
眼见几个学子带着满意的神色走了,陆修带着殷志学却并未骑马,而是选择步行走向麒麟街。
殷志学收敛了脸色,跟在他身旁问道:“什么差事?不急吗?”
“一件小事而已。”陆修道:“我寻你来作个伴,往后也能在朱大人那露脸。”
“你...已决意投靠吴党了吗?”
“是。”
殷志学有些为难道:“那我跟你来,不是要分了你的功劳?”
“你没推辞不是?”陆修回头笑道:“你我相识甚早,留你一人我不放心。”
“其实我也原有些志向,只是身份低微,入不得眼.......”殷志学委婉说了一句,眼中冒出喜意。
而陆修却是摇摇头,打断道:“那是往后的事了,只注重如今,我并非执意投靠朱大人。”
“那是什么?”
“按我看来,如今吴党虽势小,但却是只握着情报做旁观之态,楚党则是连着李元胤又牵连着内奸,事态只会越闹越大,我们本就叛离而出,夹在其中未免不会被查出来........”
殷志学见他缓住了脚步,不由道:“若是如此,也不必遮遮掩掩了。不如叫王逢几个回来一起拜见朱大人?”
陆修眼中闪过不悦,淡淡道:“人多眼杂,先办完这件事再说。”
殷志学也知说错了话,连忙转移话题道:“你适才说了要去户部衙门,是去提前知会吗?”
陆修点点头,道:“昨夜星岩书院被马奸搅了局,朱大人那边也被张同敝利用做局,如今那几人已成了烫手山芋,要交回楚党手上.......”
说着,他拐进了一条巷子,时间已过辰时,天气有些寒冷,巷子内才有袅袅炊烟生起。
这是一条通往麒麟街的近道,甚是狭窄,只堪堪能容三人经过。
但这些他都不在意,他昨夜盯梢一夜未眠,今日又是只穿着单薄的常服出来,到此已是十分疲倦,心里也总在回忆着朱斗垣那番话的用意。
另外,他也骗了殷志学,实际心中打算到了蒙正发的户部衙门,就让他进去先说明情况,要暴露也是暴露他。
他们一路聊着走至巷子中间,只见一个院门被打开,里面有人侧身吃着早饭。
殷志学一眼瞥过,似想到什么,追上陆修的步伐,又问了一句。
“会不会有些过激?”
“嗯?”
“我的意思是,由我们行事,这也有暴露我们的可能不是?杀了不就好了?”
“你真这么想?”
“是,但我并非怕什么暴露,只是为了他们,两个小孩一个北边侍卫的,不值。”
陆修笑了笑,脚步愈快,嘴上却是淡淡道:“你的胆子比马吉翔还要大?他都不敢动手杀人........”
“那是有人在盯着他,他一动手,马上就会被吴楚两党联手攻讦,我们又不同,没人盯着我........”
一个“们”字没说出口,只听“噗”的一声响。
陆修转头看去,一把长剑已从殷志学后心口贯出,血飚溅在他脸上。
而殷志学脸上惊疑的表情却已凝结住,身子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也就是这一瞬间,陆修看清了他背后那张俊朗的脸庞,惊疑乍起。
然而,对方已霎时间快步逼近,又是一剑朝他腹部刺下……
……
陆修迅速握住了剑刃,不让他再有机会抽剑。
可此时他一用力小腹便不断有血涌出,气力也在渐渐变小。
他移开视线,目光依旧是看向那张俊朗的面庞,不可置信道:“你...你是祁京?”
他这声疑问才出口,就已觉眼前一花,又是“噗”的一声过后,他感到小腹里冰冰凉凉的。
“是,张侍郎叫我来收拾你们。”
祁京另一只手抽出了匕首,平静的说了一句。
这一刀直插肝脏,陆修顿感剧痛,连忙抬手捂住 ,声音也沙哑了许多。
“别...别杀我,我愿意...回去跟老师认错........”
祁京将他拖进院子内,拔出长剑,又一脚将其踢倒,问道:“你就是那日在星岩书院上放哨的几个人?”
“是...我看见过你...也知你们从北面回来了...别杀我.......”
“晚了,张侍郎让我问你们为何投了吴党?”
“我........”
“说。”
“我们...不过为寻一个出路,老师所在的楚党里不安全,内斗太多,我们又早与朱大……朱斗垣有联系,怕被查出来。”
“偏要等到这个时候?”
“是...因为老师已联合了李元胤,势力太大了,我们夹在中间早晚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吴党朱斗垣准备收手旁观,跟着他最安全。”
“李元胤与吴党有没有关系?”
“没有,但他也与老师不熟,楚党的人太多,乱子也太多了,分不清的........”
“你的意思是,张侍郎做这些都是为了连结李元胤,只因他是中立的,势力也最大?”
“是,还有马吉翔也是,不然老师不会与朱斗垣联手给他下套.........”
祁京又问道:“吴党手上的人在哪?”
“我不知.......”陆修道:“此事与户部蒙正发有关,人也先是他捉住交给朱大人的,如今老师用马吉翔做了局,他们就成烫手山芋了,要丢掉........”
“烫手山芋,呵...你们如今是去做什么?”
“是去救他们........”
“是吗?”
祁京话语落下,又是一剑刺出。
陆修痛哼了两声,连忙抬起另一只手捂住伤口,但此时他身上的三处伤口已是捂不过来了。
再看向祁京时,已满是绝望之色。
“别杀我...我知你想救他们。我愿戴罪立功。”
他趴在地上哀声求了一句,又道:“我不是坏人,也并非背叛了老师...只是被朱斗垣挟持了...只能替他与吴党行事...也是他吩咐我要借刀杀人的...我也还没有动手不是吗,他才该死........”
祁京依旧平静的看着他,眼中毫无波澜。
适才埋伏在那个斜口里时,他听见了那句玩味的“不值。”
他不明白在这些人眼中,什么是值得的,什么又是不值得的。
“倘若今日我没来,你们提出那三人后,会杀了他们吗?”
陆修一愣。
祁京又道:“倘若适才他缠住了我,而你逃出去了,你会杀了他们吗?”
“不会,不会。”陆修彷佛抓住了仅有一点希望,连声道:“我们不过为求一条出路,杀了他们也有暴露的风险,但如今你来了,就都不同了……真的……你我本就同属老师门下,在朝中也只有我们才是一体的啊。”
“是吗?可我与他们才是一路人。”
陆修哭求道:“是,但他们也是老师的人,可以一起救的……你先救我,然后我们去找蒙正发要人,他不会不给的,我们回去再向老师复命……这才是唯一的出路……”
祁京已站起了身,手上握着姜镶给他的长剑,血珠在一滴滴落下。
“出路?”他嗤笑了一声,道:“我要的,不是出路。”
“别杀我……我可以带你去找吴党手里的情报……”
祁京摇摇头,“我要的也不是情报。”
“真的,求你了。”陆修已泪流满面,“你真杀了我,老师会伤心的……”
祁京已无意再听,抬起剑锋直直挥了下去。
……
至死,陆修都不觉自己做错了什么。
多少年来,他夹缝求生,游走于吴楚两党之间苟活着,到如今好不容易能得有一条出路,代价只不过是杀几个人而已,有什么可犹豫的?
唯有祁京拖来了殷志学的尸首,将他们并成了一排。
此刻,他看到了他们脸上不甘的眼神。
但这算不了什么,陆瑞庆在湘江上被一箭封喉,温庭坚在平型关被强弩贯穿,韩文广在敌境亲自杀的四个重伤的锦衣卫,李效在文瀛湖上倒下,还有邱志仁,姜镶,郑世默,杨吾扬……
再一次握剑斩下,祁京最后说了一句。
“你们都在找出路,可我唯有一条路走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