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十二年。
京城。
晨光初破,朱雀大街已腾起人间烟火。
青石板路印满车辙,满载苏绣的骡车与西域驼队摩肩接踵,驼铃混着货郎铜锣惊起檐角栖鸽。
临街酒幡招摇,羊肉蒸饼的雾气漫过三层彩楼欢门,跑堂的吆喝声劈开胡商叫卖波斯琉璃的异域口音。
胭脂铺前贵公子勒马,马蹄金铃响彻半条街,惊得算命摊幡旗斜卷,露出“铁口直断”四个褪金字。
茶楼窗内说书人醒木拍案,声浪撞碎对街镖局趟子手的镖旗猎猎。
红墙根下,乞丐敲打莲花落,铜钵里落进半块胡麻饼,碎屑引来灰雀争啄。
“张家公子又来施粥了!”
不知道是谁吆喝了一声,穿过沿街繁杂的叫卖声,落入了街头巷尾一摞一摞的乞丐中,宛如平地起了惊雷,方才还一副懒洋洋的表情不愿意动弹的乞丐们就跟被烫了屁股似的,一下子从地上弹射起来。
一个个恨不得爹妈少给生了两条腿,飞也似地奔向了城郊。
不过盏茶的时间,一众乞丐便看到了城郊外的空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支起了几座大架子,绸缎一般的料子铺在架子的顶上,在烈日的烘烤下熠熠生辉,煞是好看。
路过的行人看见了,也忍不住驻足旁观片刻,临走前还不忘嘟囔了一句‘梁国公府上这是出了个败家子’。
当然,对于一众乞儿来讲,这棚上就算是绣了一团花,也丝毫不值得他们投以任何的注意力。
唯有这棚下坐落的几只大缸,此时几个手臂粗壮得吓人、模样更是凶神恶煞的豪奴正握着脖子粗细的木棍,搅弄着大缸内稠得都能建造房子的白粥,阵阵食物的香味不断传来,惹得不少的乞儿连连吞咽口水。
不少人拿着自己那被舔得锃光瓦亮的破瓦残罐又舔了几下,这才一边交谈一边眼巴巴地看着粥棚内滚烫沸腾的白粥,恨不得踮起脚尖整个人钻进大缸内。
但是视线掠过那豪奴手臂上绽放的虬结肌肉,顿时又缩了缩脖子,不敢再生出丝毫的妄念。
这大户人家的豪奴,可都是练过武,打熬过筋骨,一拳扫过来,他们这些乞儿都要死上一大片,没有谁会上前找死。
“好人啊,听说这位梁国公府上的公子早慧,没想到还生有一颗菩萨心肠,连日给我们这些乞儿施粥,这粥饭愣是没掺和半点水分,一顿足以顶上一天啊...”
“可不是,这已经是这个月以来第三次施粥了,我家的小儿子要不是因为这碗粥,估摸着都活不过这个月。”
“你们说,这位张家公子,以后每个月都会来施粥几次吗?”
“我也不贪心,一个月一次,每次也不需要这么稠的粥,哪怕稀一点也行啊,起码能吃一顿热饱饭。”
“......”
一众乞丐自觉地排起了长队,议论声汇聚在一起,宛如闷雷一般回荡在周围。
“开饭了!”粥棚中的奴仆嗷了一嗓子,瞬间如同风卷残云一般,将群丐的议论声扫灭,短暂的寂静之后,只听到‘轰’的一声,乞丐们扬起手中的破碗,兴奋地嚎叫起来。
“公子,国公爷说了,过些日子京城可能不允许有乞丐存在了,朝廷上有些贵人心善,见不得乞丐的可怜模样。”
远处的一处临时搭建的凉棚里,‘啪’的一声扔下一张躺椅,张麟把自己小小的身体摔了上去,左右两边的小侍女端着果盘,将洗干净的水果一颗颗送入躺椅上的孩童口中。
身后的一个壮奴劝诫道:“公子,反正后续有朝廷的人来接管,何必大费周章浪费钱财?”
“朝廷里的那些货色哪里是心善,分明就是觉得这些人脏了眼睛。”
张麟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嘲讽神色,眼中的不屑将身后的壮奴刺得生疼,不过后者也早就习惯了这位嫡系二公子异于常人的成熟,脸上的异色几乎是一闪而逝。
明明才六岁的年纪,言行举止间却格外沉稳老辣,彼此交谈毫无阻碍,很容易就让人忘却此子的年岁。
‘国公爷说,二公子日后必定大有作为,是国公府上的麒麟子...’
“阿大,你觉得朝廷日后会如何安排这些难民乞儿?”
“这个...”壮奴略带迟疑道:“我不过是一区区贱籍奴仆,怎么敢妄自揣测朝堂上衮衮诸公的想法。”
“呵——”
张麟嗤笑一声,“你不敢说,我来说!”
他猛地起身,一指那边正在乖乖排队的乞儿,虽然一脸的渴望难耐,甚至于踮起脚尖不断地张望,但仍旧没有破坏队伍的秩序,乌泱泱的一片人愣是只有口水吞咽的声音。
“你看他们,虽然都长着一张嘴,但是这张嘴只能用来吃饭,发不出半点的声音,所以那些大人物可以任意揉捏,甚至不想要浪费任何的钱财,只会用最简单的方式让他们闭嘴即可!”
他语气平静,似乎并没有什么愤懑。
但是那壮奴却是能够从张麟稚嫩的声线中听到惊涛骇浪!
......
皇城。
巍峨宫墙如赤龙盘踞,朱漆门钉在晨光中泛着冷铁寒芒。
三重汉白玉须弥座托起九楹重檐庑殿顶,琉璃瓦垄在日光下流淌金波,鸱吻吞云处垂落青铜风铃,声震如天宪。
五凤楼高悬的九龙金匾下,蟠龙御道直贯南北,两侧蹲踞的青铜獬豸双目嵌夜明珠,镇守社稷安宁。
外朝三大殿雄踞中央,太和殿鎏金宝顶刺破云霄,殿内六十根楠木巨柱缠绕五爪金龙,龙睛以东海明珠镶嵌。
殿前广场铺就的金砖倒映着日晷与嘉量,铜龟鹤口中吞吐袅袅沉香。
一个道小身影蹑手蹑脚地沿着朱漆大墙一点点挪动,水汪汪的大眼睛警惕地左右扫视,眼见无人注意,小短腿猛地一跃而起,竟然硬生生跨过了高大的宫墙,而后化作一道黑影迅速朝着远处掠去。
“......”
“大人,不上去追吗?万一小公主有个好歹...”晨曦洒落,披在一位金甲力士身上,璀璨夺目的金光绽放,如同这天边的云霞一般。
“无妨,咱家已经派人跟上去了,此次小公主外出,勿要告知宫中的其他人。”旁边的老太监掐着尖细的嗓音,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此事陛下已经知晓,这宫中...还需谨言慎行。”
“知道了。”
金甲力士也听出了这老太监话中的意思,只是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便不做搭理离开了。
御书房。
不多时,方才还在殿前广场的老太监踩着小碎步踏入了房门,‘噗通’一声跪倒在了皇帝的面前,“陛下,小公主身边已经安排好了人暗中保护,一定能够保证小公主的安全。”
太康帝闻言停下手中的笔墨。
为政十余年,太康帝已经是个极为成熟的政客了,一向是显山不露水,喜怒不形于色,但是一听到‘小公主’这几个字,脸上还是难免流露出一丝宠溺的神色。
“这小妮子生来就性子极野,向来是刁蛮泼辣惯了,这次一听到自己还有个未婚夫,竟然想要偷跑出宫找梁国公府的那小子去...”
说到这里,太康帝嘴角微微扬起,声音中带着轻松,“加派人手保护小公主,万勿让歹人靠近,还有...嗯,若有什么变动即刻来报,只要没什么危险也不要轻易打扰。”
他深知这红墙绿瓦,深宫内苑中对于一个生性贪玩的小孩子来说是有多无聊,索性也趁着这次的机会,让这小妮子痛痛快快地玩耍一番。
“不过,这小妮子元神强大,不如送去太一教学艺,也好过困在这深宫中,求一个自在逍遥也不错。”
太康帝细细思索,心中却有万般不舍。
......
皇城外。
六岁的瓷娃娃穿着粉色宫裙又蹦又跳的,瞪大着眼睛好奇地张望宫墙外的世界。
“糖葫芦诶糖葫芦!好吃不贵的糖葫芦!”
“炊饼!炊饼!热气腾腾的炊饼!新鲜出炉的炊饼!”
“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上好的糖画...”
蒸饼铺的杉木笼屉撞开晨雾,白汽裹着麦香漫过胭脂铺的螺钿柜台。货郎铜拨浪鼓摇出雨点般的急响,担头纸鸢、泥叫虎与九连环叮当乱颤,惊起檐角灰鸽。
算命摊黄幡下,独眼相士袖中机关雀乍然振翅,惊得药铺学徒撞翻晾晒的当归。青篷马车挤过人群,贵妇抛下的荷包砸碎糖画摊龙须糖。
脚夫冰担上的荔枝滴着水珠,与商人的毛皮在讨价还价间腾起细碎虹霓。顽童偷买的摔炮炸响在卖唱盲翁的琴匣下,画眉惊啼撞翻鸟笼。
种种景象,让一出生就在宫中生活的宁定好奇得紧,甚至于都忘记了自己这次出宫究竟所为何事。
“这个...我要!”
她从身上掏出一颗宝珠,粉嫩的小手指着糖葫芦,仰起头看向卖糖葫芦的小贩,稚嫩的声音格外清脆,叫人听得心都快要酥了。
“啊?这个太贵重了...”小贩人都傻了,这小女孩粉雕玉琢的,身上的宫裙更是华丽夺目,手上的宝珠一看就价值不菲,即便他再怎么蠢笨如猪,也知道这绝对是大户人家偷跑出来的。
当即摆了摆手,又抽出一根糖葫芦递了出去,“这个,就送给小妹妹你了,不收钱的。”
宁定两条细小的眉毛拧在一起,显然有些不高兴,但还是接过糖葫芦,只是这眼珠子左右转动了一圈后,猛地将宝珠塞到小贩的衣兜里,拔腿就跑!
两条小短腿,就跟那风火轮似的,跑得脚后跟都快冒烟了。
作为皇室中人,自小便是各种药浴食补,筋骨之强健异于常人,尤其还是在宁定的天赋不错的情况下。
闷头跑了一阵子,宁定这才慢慢将脚步放缓,脸上也沾了一些灰尘,但还是难掩那股娇憨的气质。
“呼——”
宁定微喘了片刻,手上还紧紧捏着晶莹剔透的糖葫芦,打量了一下周遭的环境这才反应过来,猛地一拍自己光洁的额头:“诶呀!忘记了,我是要去梁国公府的!”
她有些懊恼地舔了一口手上有些化掉的糖葫芦,顿时开心地眯起眼睛,“好甜!”
一边吃着糖葫芦,宁定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很快就看见了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整齐地排列在几座粥棚前边。
本来想上前找个人问问梁国公府怎么走,但是看这么多人,又有点害怕,只能硬着头皮略过这群人,径直往前走。
不多时,正在凉棚内享受着两名侍女伺候的张麟映入眼帘,顿时就让宁定眼前一亮。
张麟等人自然也注意到了靠近的小姑娘,前者招了招手道:“小姑娘,这是离家出走了还是和家人走失了?”
只要不是眼瞎就能够注意到这小姑娘出身不凡。
“.......”宁定皱了皱鼻子,娇俏可爱的脸上顿时写满了‘不高兴’。
明明大家看起来都差不多大,这臭小子在本公主面前装什么装?
算了,本公主是要来问路的,就暂时不和你计较了。
宁定走入凉棚,刚想开口问路,却被张麟一把捏住肉乎乎的脸颊,还轻轻地往两边抻了抻,笑道:“真可爱。”
“?!!”
宁定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和自己一般大的孩童,甚至于都忘记了呵斥。
“小姑娘别乱跑,待会我给你送回家去。”
揉捏了一番之后,张麟这才心满意足地躺回椅子上,看着左右两边已经急不可耐的小侍女,忍不住噗嗤一笑:“刚刚说到哪了?”
“公子,您又忘了,您说到紫霞仙子被迫嫁给牛魔王,至尊宝戴上金箍...”
“噢噢,对,就是这里,当时紫霞仙子说:‘我的意中人是个...’”
刚刚缓过神来的宁定本来还想发作,但是一听到张麟深入浅出的故事,顿时就被吸引了心神,什么生气、问路...统统都忘在了脑后。
“我再和你们讲讲‘霸道女帝强制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