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瞧见那神国大殿中飘起一阵雾。
小楼恍惚间看见貔貅瑞兽化作一个富态女子走了过来。
又听见后面有脚步声,三个婢女近前。
“奶奶里面儿请,国神大人邀您进里头做客。”
两个婢女拉开长画卷,另外一个女子上前相邀。
富态女子前头轻笑一声,先一步进去了。
杨暮客这才搀着小楼随那婢女走进去。
进去后,阳光明媚,波光粼粼。
园林景色秀丽,碧波潭上建水榭楼台。潭水中锦鲤绕着木桥游来游去。
开了灵视,便瞧见锦鲤头生双角,是个龙女。她在那铺路驱赶阴气,生怕伤了小楼的魂儿。
杨暮客领小楼前来,并无做客之意。只想借机说了修士应该如何行路,省得日后小楼提心吊胆。
他挽着小楼的胳膊,察觉她竟十分紧张。杨暮客的指尖触摸到小楼发自神魂的惧意。
“姐姐不怕。国神邀咱们做客,是好事儿。”
小楼迈步慢了下,继而瞪他一眼,有责怪,有尴尬。“我只是听不见她们走路声,忒怪了些。”
是呢,貔貅和老虎走路怎么会有声。
未叠上前亲自打开了水榭屋门,门开后香气扑鼻。
婢子赶忙先一步进去,提出来一个瓷瓶和一根柳枝。柳枝蘸水洒出一团雾,落在了小楼的魂儿身上。
只见那女子身形越发清晰,与杨暮客肉身入神国几近无异。
小楼有了力气,推开杨暮客,“我自己个儿走……”撩起裙摆便进了屋。
潭水中的鱼儿跃到了一片莲叶上。变出来一把瑶琴捻弄出了声儿。
哗啦啦的流水中,婢女分茶汤,未叠谈笑间介绍“洞天山水图”。
小楼惭愧地说,“纵使我经营个珍宝店,怕是这一辈子也得不着这样的宝贝。”
这话逗笑了未叠,杨暮客更是抿嘴想笑不敢笑。
小楼又问,“这世上可有真仙?”
未叠眼光飘到杨暮客身上,“姑娘问我作甚呢,你那弟弟,便是人中仙!”
杨暮客听了这话赶忙起身作揖,“可不敢……”
神只说话,定然没有家长里短。未叠直抒胸臆道,“邀姑娘前来,便是想请你帮我合计一件事儿。”
小楼面露疑惑之色,“大神无事不知,何该来问小女?”
未叠面容慈祥,笃定地说,“姑娘乃是人中翘楚,我这神只亦非全知全能。纵然年岁渐长,却也只是平添寿数。不自见,故明。想听你的意见。”
杨暮客插嘴,“汉朝人才济济,娘娘问咱们怕是不如托梦问大官儿呢。”
小楼听着此话如释重负。
未叠并未因杨暮客插话不满,“贾小楼,你与这小道士因缘深厚。叫我大神未免生分,也随那小道士一般,叫我一声娘娘。”
小楼低头羞道,“多谢娘娘。”
“诶。这就对咯。”未叠继续夸奖小楼。说她凭一人之力,置办了偌大的家业,身负金炁大运,却仍保持平常心。实在难得。
小楼倾听,而后喏喏问,“娘娘过奖了。不知娘娘可否告知小女,我这便宜弟弟从何而来?又为何照顾我这凡俗女子……”
未叠得意地看向杨暮客。杨暮客则咬住茶杯,不敢吭声。
“他乃出身万泽大洲,灵山妙道上清门,观星一脉。此行为了归山,与你归乡一路。真人嫡传,身份贵重。天姿非凡,不可限量。我啊,亦是羡慕姑娘你与他的缘分呢。”
小楼听后面露了然之色,却再问,“我与他缘分几多深?又偏偏为何要一路护我?”
未叠听了面色惊讶,俏笑一声学着小楼推脱道,“姑娘这话不该问我……”
这屋子里,三个人能分出来三十个心眼儿。
未叠见局面凝重,主动拉过小楼的手,“姑娘。咱们不必生分。我欲问你之事,也是人道俗事。帮我解惑罢了。”
小楼便羞赧地应下,“娘娘您问吧。”
于此时,京都中乔氏行会府中。
乔家老幺与随行伙计正说话。
“今儿夜里头,把西厢的床铺收拾干净了,劳家的哥哥许是要过来睡。”
“诶明白了。”
京都乔家外院儿的管家乔蚕慌慌张张跑进来,“小少爷,赶紧躲躲,去屋里看书。老爷来了。”
“嘿呀!”乔小幺面露恼色,怎地这个时候阿爷又回来了。
乔蚕一旁小声说,“小少爷,您若是早成了家,分出去住也不至于这般担惊受怕。”
乔小幺呸了句,“我与劳氏的人成家,那才是再无难事了。”
乔蚕愣了下,“乔氏也没有未出阁的姑娘啊?”
乔小幺剜他一眼,“我这烂货还能配得上干净的姑娘么?”
这时庭院大门打开,一个老头由管家搀着走进来,“你们这些混账!货运行的散股尽数被人买去了……竟还跟那没事儿人一般。当真是要气死我这把老骨头吗?”
那小少爷喏喏地嘀咕着,“您身体好着呢,才换了一身的血。怕是比我身子都壮实嘞。”
乔老爷子指着不成器的小儿子,“唉!”
老头匆匆进了屋。
不多时,门外又来了一群人。进了院子。
那小少爷笑呵呵地凑上前去,“劳大爷,我阿爷已经在屋中候着了。小子领您进去。”
劳家太爷盯着小少爷嘿地一笑,“这顽皮东西,鬼晓得你惦记什么事情。去外头玩儿去……我自己进去就是。”
劳家太爷穿过院落,来到了一间书房。
书房里的乔老头儿起身拱手,又唉声叹气地坐下,“大兄,这回我们乔家该如何是好啊。”
这世上,若是羔子被那野兽逮了去。也不过就是一口咬死。但若长得个儿大了,豺狼虎豹这些个总是先要把猎物憋晕过去,然后吃肉。
可那畜生有时候还没死呐。醒了的时候看着肚子皮开肉绽,许是肠子漏了一地。
猛兽偏偏此时便不饿了,也不急。等着畜生慢慢死去。
乔氏货运往司南郡发了一批货。大水冲没了。
柴氏拿着单据找来,空口白牙,说那些货箱里装的是贾家商会一样的珍宝。
偏偏济慈教没了,乔家大少爷失踪了。乔家这头儿的货单不见了……
乔家若是倒了,好几千辆货车,好几十架飞舟,好几万只木鸢。都要歇下来。这是多少口子人要没饭吃?
更何况,司南郡几千号泼皮无赖指着乔氏魁姬押彩头过日子。
桥老太爷,眼下就要急出病来了。
汉朝国神神国之中,未叠以一手化物之术,将一方玉鉴置于屋子正中。
巨大的玉鉴之上,便是汉朝的众生相。
小楼一旁细细看着,自是也瞧见了乔氏一家发生了什么。
生民总是后知后觉,司南郡此时还在组织南下救灾。根本不晓得,汉朝的诸多门阀已经把司南郡的产业放在了砧板之上,要用小刀一刀刀把他们剥皮吃肉。
未叠轻声问小楼,“姑娘,你恨这乔氏么?”
小楼应声抬头,目光坚定,“我与家弟有言。过路汉朝,我们不予不求。遂无仇怨之说。汉朝自有法度,若是他们为非作歹,也不该我这小女子评判。”
未叠对小楼说,“姑娘可是要报仇?画中人居心叵测,我可削其家中福禄……”
此时正听见画中劳氏太爷对乔家太爷说,“老夫只能保下乔家司南郡郡城中的产业……货运行当易帜不可避免……”
小楼仔细打量二人,再联想臭小子前些日子的回报。已然明了此间何事。
再看那乔氏对着劳氏长老低声下气,想来姓劳的应是汉朝门阀之一。
报仇?既如此,报复他们作甚。小楼已经不敢往下去想了,这乔氏倒下,多少人要流离失所,沦为人牲……
“娘娘……小女没有报复之心。”
“果真是心胸大度之人。唯有此等心胸,才能守得住那金炁大运。”
继而未叠说着,“我心中有一问,请姑娘以凡人掌柜想法作解。”
“娘娘请问。”
未叠伸手对着玉鉴一指,星图展现,“门阀世家,独享星图学识。霸占了观星之地。寻常民众,用如器物。吾乃国神,束手无策。欲变革人道,却因人主甘为傀儡,有心无力。遂吾为神只,却若有似无……小楼姑娘,何解?”
杨暮客一旁听了好奇地打量着小楼。
若这小道士来答,定然是大言不惭地说。闹革命!革了那些门阀命,尽数挂在路灯之上,何愁人道不治。
小楼心思缜密,先问了一句,“娘娘为何让我观看此景?”
未叠欣赏地看着小楼,“以一代千罢了。此争权夺利之景,郡郡家家户户皆可得见。”
“娘娘,小女子可否问一句大不敬的话。”
“你说。”
小楼抽回被未叠抓着的手,端起茶杯抿一口,“门阀可曾欠了您的香火?”
“不曾。非但不欠,而且敬重有加。”
听后小楼面色略有紧张,“斗胆再问娘娘,是否因为门阀垄断,致使民俗香火不旺?”
未叠颔首,“的确如此。”
小楼此下便心中有数。沉声答道,“娘娘所问之事,小女不能答。”
杨暮客抻着脑袋看着,心道,是不敢答,还是不能答?
未叠轻笑一声,“你若答我。我可保你福禄荣光。”
小楼坚定否决,“恕小女无能。您让我出主意,假我之手搅乱门阀格局。我这柔弱女子,担不得祸水骂名。”
未叠叹息一声,“与我结缘,不好么?”
小楼开怀一笑,“与娘娘结缘,是小女福气……”
未叠定睛看着小楼,再问杨暮客,“那你这道士给本神出个主意吧……”
杨暮客呆若木鸡,“这……晚辈建议……娘娘依照自己心意来办。”
未叠噗嗤一笑,“当真滑头,是否还要喝一碗汤?”
“不了,不了。贫道喝了那碗汤,至今不曾消化干净。”
三个婢女把杨暮客与贾小楼送出画卷,女子变作老虎,拉着车将魂儿运至神国之外。
在把小楼的魂儿送回身子之前,杨暮客沉声问了句,“小楼姐,为何不应下来呢?”
小楼笑着答他,“岂可轻言大义?”
将小楼的魂儿送了回去,杨暮客只觉着自己脸颊发烫。这不就是拐着弯儿来骂他嘛。
他杨暮客嘴上整日大道理。而贾小楼在国神未叠面前,皆是场面之言。
翻译过来,这神国画卷里,近乎说了半个时辰废话。
但废话有时候比大道理有用。
静坐了一会儿,杨暮客才咀嚼出这场谈话的意味。
未叠与他在司南郡相约,便早早就准备好这一场戏了。正殿之中以洞天法器相邀做客,不外乎就是彰显手段。是给他们这一行路人看否?想来不是。
时至傍晚,一行人与庙观方丈作别。下山路途之上,却遇见了上山的仪仗。
圣人与百官前来祭祀。
小楼便吩咐去路旁的亭中回避。夕照残红一片,起意的杨暮客并未敢去掐指占算。
依照汉朝规章,尊驾行营周遭十里禁空禁行。
租不到飞舟,周边也没马车。
落日之后,国神观青雾弥漫,红光隐隐。
杨暮客只觉着背脊发凉,无数冤魂哀嚎。
国神观上的白骨殿中无数食人护法神大快朵颐,漫天的断头鬼想逃却面对着天罗地网。
山中传来钟声,国神观的方丈朗声念诵着祝词。
求的是星河灿烂,求的是风调雨顺。
求的是国泰民安,求的是财源滚滚。
一行人腿儿着走了两条街,才找了一个轿行搭轿子回去。
使官驻地空了,原来驻地中的外使也去国神观参观戕礼祭祀去了。
那门子说,“甲午年,应西方白虎。巧了域外金炁西来,最怕那夏季离火。圣人与百官便趁着阳降之时前去祭祀,好给咱汉朝扳回些时运。这不,该灾的司南郡,前些日发了大水。坑死了好多人哩。如今粮食又欠收。司南郡郡守都组织生民去卖血,供给贵人去长生。卖血还不算,若家里人口有多的,心肝脾肺肾,也要卖了去……”
季通听了口舌发干,憋了半天与那门子说,“人血与脏器也能买卖?”
门子拍了下大腿笑了,“您这话说得……什么不能卖?救济粮不曾停,府衙与豪族想着办法去养活这群没用的人。左右不是要一条命罢了,不比饿死街头好得多?”
季通听了后就去找杨暮客,把事情添油加醋又说了一遍,“少爷,咱一路走来,您该管的不该管的,都出头了。这回您就不管管吗?”
这话杨暮客接不住,他自己也觉着该管。但他已然明白一个道理,他管不了!
修了一个不凡楼,如今不凡楼不是贾小楼的了……
小楼姐还悄悄地拿下了明龙河运,却也只能给一群江女留下一个容身之所……
曾大言不惭地说,罗朝江女之事他要管。那江上仍不知多少女子空白头……
神官尊他一声紫明上人,凡人敬他叫大可道长。
他杨暮客,什么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