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摇曳,将众人的脸庞照的通红。
唯独夏逸却面透一种病态的惨白,仿佛一个被抽去灵魂的雕塑般呆立当场,连动都不会再动一下。
众人或惊或忧地看着他,已分不清这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块石头。
傅潇上一次见到他如此模样,还是在十五年前——在鹤鸣山后山的山洞里。
良久。
“他知道……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夏逸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了这样一句话,这也是当日小幽见到柳如风时说过的话。
出除了夏逸本人,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重复这句话。
原来戏世雄一直都知道——他早就知道小幽已在当年那个血夜便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可是他却没有说破,而是陪着小幽演了近二十年的戏。
他猜到了小幽的用意,所以他佯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而是扮演着一个铁血的厉父,仿佛要把小幽这把利刃使用到极致,同时也将小幽当作严惜玉的磨刀石。
此举确实无情,却反令小幽认为戏世雄并不知晓自己已知真相。
直到百毒门之乱后,戏世雄终于决定对小幽下手,而且他也不得不下手。
作为一把利刃,小幽已为戏世雄建立了蜀地的分舵,这样的成果或许已超出他的预想。
作为一块磨刀石,小幽险些磨断戏世雄的另一把利刃严惜玉,这样的结果恐怕也超出了他的预想。
是以,一个针对小幽一派的灭绝计划,就在蜀地分舵建立之初开始在暗中部署。
直到蜀地分舵已稳坐当地,这个计划终于正式执行。
戏世雄不出手则矣,一出手便将小幽一派彻底击溃,同时也将小幽这些年建立的一切收为己用。
夏逸忍不住想道——或许在小幽尚且年少之时,戏世雄便已在为这一天做筹备。
好可怕的一个人——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独尊门的门主宝座上稳坐二十年。
一时间,夏逸感到思绪很乱。
对小幽的牵挂以及当前的绝望处境,都令他头痛欲裂,他就仿佛一个摇摇欲坠、即将倒下的人。
可他毕竟没有倒下。
在王佳杰、袁润方、刘民强三人的凝注下,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肩上压着一座山。
在今夜之前,这座山一直压在小幽肩上。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缓缓道:“小刘,到你了……你带回什么消息?”
“墨师爷……还有无面戏子!”
提到这两个人的名号时,刘民强竟是咬牙切齿,怒声道:“北境的灰鸽弟兄……都已丧命于无面戏子麾下的卧底之手!”
无面戏子有一支他精心培养的卧底班子,这在独尊门之中并不是秘密。
袁润方挠了挠头,不解道:“大小姐与墨师爷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他为何要突施毒手?”
夏逸凝声道:“因为戏世雄要对幽儿动手,独尊门上下必然谨遵其令。”
刘民强补充道:“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戏世雄与墨师爷便是匈奴此次南下的最大帮凶!”
此话一出,在场中人无不动容——一个江湖势力居然还参与了两国之争?
刘民强猛一跺足,恨恨道:“自当日与夏先生一别后,我便一路快马加鞭赶至关外,岂料却联系不上一个灰鸽的鸽子弟兄,反倒遇到了无面戏子麾下的刺客!若不是我得到一个侥幸生还的灰鸽弟兄相救,恐怕已命丧当日!”
只看他遍体鳞伤的模样,夏逸也不难猜到当日的杀局是何等危险。
刘民强接着说道:“那兄弟告诉我,经他暗中查访,发现墨师爷这些年一直在与奸相董言暗中交易,而幕后主使自然便是戏世雄。”
夏逸点头道:“我曾听幽儿说过此事,可你刚才说戏世雄与墨师爷也参与了此次国战……”
刘民强环顾左右,道:“想必诸位也知道匈奴之所以可以一路杀入京城,全是因为崔胤雄大将军于前线溃败,而崔大将军的一大败因便是因为军粮不足!
其实在匈奴正式发动攻击前,本有一批朝廷的军粮正在发往前线的路上,可这批军粮却在途中遭到了一批来历不明的势力抢劫!结果便是不仅那批军粮就此不翼而飞,连押送军粮的护卫队也从此人间蒸发!”
夏逸沉吟道:“墨师爷的分舵靠近边关,所以动手的一定是墨师爷……可我想不明白,独尊门一向以称霸武林为目标,何故要来蹚这等浑水?”
“为了问鼎天下!”
刘民强倒吸一口凉气,好像连他自己都觉得他说的话太过匪夷所思。
“通过董言这层关系,墨师爷早已摸清大魏的边军的沿线布防,而且早在三年前便将完整的边军布防图交给了大单于。”
“其目的便是要匈奴及早破关南下,彼时中原大乱,独尊门便可趁乱世举旗而起,自立为一方诸侯。”
“为此,戏世雄已和大单于达成以长江为分界线,划江南北而治的约定!”
一席话毕,众人只听得当场怔住,居然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疯子……真是疯子!”
无得连连摇头,额头上已沁出豆大的汗珠,喃喃道:“仅是称霸武林仍不知足,竟然还想要问鼎天下……戏世雄真是疯了!”
叶时兰皱眉道:“乱世确是英雄大展拳脚的机会……倘若乱世未至,戏世雄便自己亲手创造一个乱世……此人的疯狂与城府,实在令人琢磨不透。”
无得寒声道:“可戏世雄此举无异于卖国,如今的他已不止是一个邪教首领,还是国贼之首。”
夏逸面上阴晴不定,沉默半晌后,才叹道:“这也解释得通墨师爷为何要对关外的灰鸽下手了……想必他已察觉灰鸽的弟兄发现了戏世雄的计划,为保计划绝不泄露,他没有任何理由放过那些弟兄。”
这一刻,众人终于明白独尊门的一系列计划。
可惜,为时已晚。
匈奴已在今日占领京城,北境沿线各关的边军却疲于抵抗关前的匈奴部落,而关外仍有大批匈奴军正火速向中原杀来。
战事的发展,一直按着戏世雄与大单于的计划进行。
可悲的是,这些身怀本领的江湖武人虽已得知这可怕的计划,却并非正规军队,无力解决这当头国难。
就在众人忿忿不平时,夏逸忽然说话了。
“各位切莫沮丧。”
他竟是出人意料的冷静,语气也出人意料的沉着。
“抗击匈奴是朝廷的事,我们这些人确实派不上大用。”
他看了眼李雪娥与傅潇,又面向袁润方与王佳杰这些江湖中人,沉声道:“可是我们也有我们的敌人,那便是独尊门。”
“如今的独尊门等同于匈奴军安插在大魏境内的眼睛,只要独尊门一日不灭,匈奴军便对整个大魏的军队动向了若指掌。”
“反之亦然,只要我们拔除这双眼睛,匈奴便要失去情报上的优势。”
“在此之前,我有必要告诉各位两件事。”
他忽然握住腰畔的刀柄,肃穆道:“幽儿并不是戏世雄的女儿,她在独尊门潜伏多年其实是为了杀死戏世雄。”
众人纷纷一怔,只觉得此事难以置信,却又听夏逸凛声道:“从今日开始,夏逸与独尊门再无半点关系,且从此势不两立、至死方休!”
如此发言,无异于宣告决心毁灭独尊门。
毁灭独尊门——短短五个字说来容易,想要做到却是何等不易?
须知,当年三大正宗齐力围剿也未能肃清独尊门,更不必说如今的独尊门已在戏世雄的领导下更胜当年。
无得迟疑道:“你有此决心当然是一件好事,可是……你打算怎么做?”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夏逸斜目看向刘民强,柔声道:“小刘,我知道你的伤势不轻,但如今……”
刘民强大笑道:“夏先生若有吩咐,但说无妨!我刘民强闯过尸山血海,今日这点小伤还不足以拖累我的步伐!”
“好!”
夏逸双掌拍在他的双肩上,凝重地说道:“你这就向南进发,沿路联系各地的灰鸽弟兄,要他们找出独尊门安插在各地的据点!”
顿了顿,他目中闪过一丝沉痛,缓缓道:“还有……我要知道幽儿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刘民强抱拳沉喝道:“刘民强遵令!”
“好……你去吧!”
刘民强已去,但场间的众人仍是怔怔地看着夏逸。
“夏大哥……我呢?我要干什么?”
袁润方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你难不成要独自对付独尊门?”
夏逸拍着他的厚实的肩膀,笑道:“你和阿杰都是自家兄弟,我怎么能落下你们两个?”
王佳杰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道:“其实我一直不是太喜欢你。”
夏逸回视着他,微微笑道:“我知道。”
王佳杰道:“你这人太散漫,也太喜欢喝酒。”
夏逸表示同意:“不错。”
王佳杰道:“这两种习惯很容易让人丧命。”
夏逸还是同意:“的确。”
王佳杰道:“可是你是大小姐最信任的人,所以我也必须信任你。”
闻言,夏逸挑了挑眉。
“夏逸……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主上!”
王佳杰双拳一抱,正要屈膝下拜,夏逸已一把将他扶起,微笑道:“你错了!我不是你的主上,而是你的兄弟!”
王佳杰犹豫道:“你……”
夏逸认真地说道:“你若是看得起我,可以喊我一声夏大哥,但我不想再听到主上这两个字。”
王佳杰轻咳了几声,带着几分不适说道:“夏大哥……”
“这就对啦!”
袁润方大笑着一拍王佳杰,却正好拍在他的伤处上,直痛的龇牙咧嘴。
这时,叶时兰忽然上前一步,冷冷道:“夏兄弟是不是忘了我这个人?”
夏逸面上笑意不减,道:“叶老姐不妨有话直说。”
叶时兰冷笑道:“你是看不上我叶时兰的本事,还是根本瞧不起我这个人?”
夏逸大笑道:“叶老姐若要加入我们,夏逸自然无上欢迎,只是我们三人要做的事凶险至极,叶老姐……”
叶时兰淡淡道:“我叶时兰自出道以来便是踏着一路的尸体前行,危险这两个字从不在我的字典里!”
夏逸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举起自己的右掌。
这是邀请。
叶时兰脸上的冰山即刻融化,笑着伸出左掌,与夏逸双拳牢牢相握。
然后,夏逸又看向了姜辰锋:“你呢?你是一个喜欢在剑锋上冒险的人,要不要与我们一同涉险?”
姜辰锋没有说话,只是那冷若寒星的眼睛已做出了回答——你我还有一战之约,在你赴约之前,没有人可以越过我的剑杀你。
一旁,无得正想要悄悄退去,却发现所有人的目光已同时落在自己身上。
他苦笑一声,解释道:“贫僧与你们不同……贫僧毕竟是涅音寺的弟子。”
夏逸点了点头,道:“不错,我也确实不打算收下你这个无耻和尚。”
无得纠正道:“不是无耻,是无得。”
夏逸讪笑道:“佛门弟子素来乱世闭门、盛世下山,你这道貌岸然的和尚更是将这传统发扬光大,岂不正是无耻至极么?”
无得怒目道:“不是无耻,是无得!”
此言方落,他已发现所有人正以一种鄙夷的目光看着自己,而姜辰锋更是懒得看自己一眼,当即怒道:“你们可以看不起贫僧,但不可以看不起涅音寺!”
袁润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小师叔,我不过是涅音寺的俗家弟子,却也知道在这国难当头之际出一份力,而你却是一代高僧的亲传弟子,却……唉……唉!”
他连叹两声,直叹的无得满面羞惭。
无得猛一跺足,羞怒道:“好好好!贫僧就如你们所愿,但你们可不要妄想贫僧愿意为你们主持大局!”
王佳杰嘲讽道:“你大可放心,这领袖的位置怎么也轮不到你这无耻和尚来坐!”
他又看向姜辰锋与叶时兰,平声道:“我不是不敬二位,只是我王佳杰如今只服夏大哥一人!”
袁润方又是一掌重重拍在王佳杰身上,道:“我和阿杰同一阵线!”
叶时兰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姜辰锋,淡淡道:“我们江湖中人素来以武论尊,我对姜兄弟的剑法自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但……”
姜辰锋截口道:“运筹帷幄,非我所长。”
他凝视着夏逸,眼神如剑一般锋芒四射,语气也如剑一般不容置疑:“你……当仁不让。”
见状,无得只好长长地叹了口气:“贫僧也没有异议。”
迎着五人的共同的眼神,夏逸只觉得肩上的那座山又沉了许多,但脚下的基石却变得无比沉稳,仿佛即便天塌下来,他也可以一力扛之。
他一直相信自己的同伴,也相信同伴的力量。
如今他已拥有五个完全可靠的同伴——他们虽然只得六人,却强如一大宗门,已是一支足以令整个武林为之重视的劲旅。
夏逸笑了。
这一刻,他好像变了些许。
与他相处最久的袁润方与王佳杰,竟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两个人的虚影。
一人明艳动人,一笑之时媚态毕现,嘴角则浮现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一人持剑北望,如军旗般挺立于永安门外,其目色坚毅、振人心神。
“承各位抬爱,夏逸也不做矫情。”
夏逸走到众人中央,轻笑道:“老实说,我们这六个人的名声都不算太好,所以夏逸绝不会要求各位拘泥于道德礼数,对各位的要求也只有一个,那就是……”
他故意话音一顿,一字字道:“会喝酒。”
众人齐齐一愣,接着有人昂首大笑,有人摇头苦笑,有人冷面一笑。
老实说,这笑话实在不好笑。
袁润方抚掌笑道:“既然咱们六人有缘同仇敌忾,是不是该给咱们的组织起一个响当当的名字?”
他脑中灵光一现,即刻脱口而出:“天下第一帮、举世无双门、惊世骇俗会……你们觉得如何?”
场间一片寂静。
老实说,众人都觉得有些尴尬,却又不知如何打破这尴尬的氛围。
终于。
夏逸侧目向北,深邃的目光似已看到了那座被战火荼毒的京城,也看到了一座焚毁于战火中的伟楼。
凛风夜楼。
“我有一个提议……我们的组织不如叫作……”
他转身看向众人,缓慢、认真、一字字道:“凛夜。”
很多年以后,江湖闻名的说书人朱不言就是坐在这座十里望亭之下,轻抚着已然花白的乱须,看着台下的一张张朝气蓬勃的少年脸庞,然后猛地一拍身前的惊堂木。
“今天的故事,想必你们已听不少人说过,但老夫却可以保证没有一个人可以如老夫说的这般精彩!”
“因为这是六个精彩的人一起书写的精彩故事!”
只听一个少年问道:“六个人?这六个人莫非都是名震天下的大侠?”
“大侠?”
朱不言失笑道:“他们或许做了不少大侠都做不到的事,但他们当时的名声却不甚好听,连他们的绰号也多少带着些许贬低之意。”
他忽然止住声音,似有深意地看着台下的一众少年。
少年们即时会意,纷纷拿出身上的铜板砸向朱不言,好像要把他活活砸死似的。
朱不言一边狼狈躲闪,一边吃痛怪叫,直到盆满钵满之后,才再次拍响惊堂木。
“闲话莫说!这六个人分别是剑宗弃徒姜辰锋、绯焰女魔叶时兰、辣手杀僧无得、血衣金刚袁润方、十马难追王佳杰,以及他们领袖,凛夜横刀……呀,险些忘了……一目横刀才是夏逸当时的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