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壶小筑。
此处位于阙城以南十里外的一座湖心小岛,四周山清水秀,明明位处中原地带,却别有江南水乡的风采。
这么一处风景秀丽的所在,往往是避世隐士的向往之地。
悬壶小筑便是当世闻名的“济世医仙”张青文的隐居之所,只不过真正知道此地的人并不太多。
“凛夜”六人之所以会来到此地,也是因为有无得带路。
他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自十里望亭出发前,无得直看着姜辰锋、王佳杰、袁润方三人不停摇头。
“你们三人伤势不轻,若再长途跋涉,必要留下后遗之症。”
事实上,袁润方与王佳杰的伤势奇重,又从蜀地与府南一路奔袭至此,体内早已留下遗症,若无神医治疗,恐怕会从此变为不治之症。
而姜辰锋亦被大单于一刀重创,哪怕他对外表现的波澜不惊,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伤势已根及腑脏,若不静养数月,恐怕剑道生涯再难前进一步。
夏逸感慨道:“可惜京城已陷,那神医安济民也是由此不知所踪,要得安济民在此,姜兄与小袁还有阿杰的伤势也算不得什么问题。”
“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无得微笑着看着他,“安济民师出我的师妹张青文,若论医术,他始终逊色我师妹一筹。”
夏逸动容道:“莫非张医师此刻也在北方?”
“不错。”
无得如此说道:“师妹近期正在悬壶小筑短住,而悬壶小筑距此地并不算太远。”
是以,夏逸向傅潇要了六匹快马,连赶了两日路程。
离别前,傅潇再一次将思缘抱入怀中。
他抱得很紧,就好像在害怕一松手就会再也见不到她一般。
“孩子,你再给爹一些时间……等到此仗结束,爹就会来找你。”
“那时候……爹还会再走吗?”
思缘泪眼汪汪地低着头,泪滴如断了线的珍珠项链般不断落下。
“不会!”
傅潇肯定、坚定地做出回复:“只待天下太平,爹就带思缘游遍山河,还要出海看这大千世界!”
这本是他对妻子做出的承诺,奈何他虽有心兑现承诺,但那位佳人却已离他而去。
“思缘……等着爹。”
思缘抽咽了几声,忍着不停落下的泪水,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同时又伸出一根小小的手指。
“拉勾。”
傅潇笑了。
然后,他伸出那根饱经风霜、满是茧子的粗长手指,与那尚且稚嫩的手指牢牢勾在一起。
“抱歉……孩子。”
傅潇轻轻放下思缘,将她送入夏逸的怀抱。
“我也欠你一句抱歉。”
傅潇沉沉叹了口气,又忽然笑道:“不过你既已带了多年孩子,想必也不差再多这些时日的,是不是?”
夏逸的回答是:“抱歉和谢谢这四个字,我以后不想再听到,你如果真的心中有愧,下次见面的时候最好给我备好足够的酒。”
一听到酒,思缘秀气的双眉又皱了起来。
正如此刻。
悬壶小筑固然风景绝佳,可在思缘看来,师叔好像更喜欢酒壶中的酒。
夏逸盘腿坐在码头上,迎着夕阳的余晖,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的酒壶。
“师叔……”
思缘忍不住呼道:“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夏逸转头看向她,笑问道:“你不喜欢这里?”
思缘想了想,答道:“这里好是好,可是……思缘想戏姨了。”
夏逸的笑容登时僵住。
他们来到悬壶小筑已有半月,换言之自当日一别后,刘民强已有半个月没有给他带回任何消息。
夏逸也曾外出打探消息,但听到最多的还是莫过于当前的战事,其内容可谓好坏参半。
好消息是新帝李建元在大将军邵鸣谦的护佑下暂退邺城,并于邺城与两路救驾之师相会,而李建元已昭告天下,号令大魏各地守军北上共赴国难。
坏消息是北境又有两处关卡被破,除了目前稳守京城的大单于亲率的“统阿军”,又有四个匈奴部落已然深入国境。
念及此处,夏逸便眉头深皱。
当前的形势可谓严峻,匈奴一旦越过边关,想要再赶他们出去便不是一件易事。
至于大单于所在的京城,目前更是没有一支军队敢于触怒其锋。
令夏逸感到意外的是,独尊门如今却是安静异常,竟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戏世雄到底在计划什么?
夏逸的手指轻敲着酒壶,听着“嗒嗒”的轻响,思绪似已飞往了南方的独尊门总舵。
——他在等时机。
——匈奴虽已攻破边关,却还未大举侵入中原,如今还未到他举旗自立的时候。
——他在等时机,这个时机就是匈奴越过黄河的时候。
——彼时必然中原大乱,整个大魏风雨飘摇,那才是他自立为王的时候。
以戏世雄的手段,夏逸不难猜到此人一定会在时机成熟振臂高呼,以救国为由召集天下群雄,以此壮大他的势力。
以独尊门的恶名,投效戏世雄的人或许不会太多,但也绝不会少。
此等事例,以前并不是没有出现过。
魏武帝一统天下之前,中原正值乱世。
当时便有一个名为朱锐的大寇独占山头,其麾下足有三千悍匪,势力绝不逊于当世的飞云寨。
朱锐此人能征善战、御下有方,即便是当地的诸侯也不愿与其交恶。
可正是这样一个大寇,却在某一天率领寨中上下,以及周边各处山匪势力,一并投奔了当时名声初显的武帝,且在武帝的重用下不断立下赫赫战功,最后位居开国功臣前三之列。
——戏世雄想要效仿朱锐的成功之路,却不甘于朱锐的成就。
夏逸已猜到了戏世雄的全部计划,所以他必须抢在戏世雄之前破灭这个计划。
就在这时,只听思缘一声惊呼,细小的手指正遥指着湖面。
“师叔,来人了!”
夏逸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那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看到一艘渐行渐近的小船,而那船上的摇桨之人竟是他期盼已久的刘民强。
看到刘民强那张极显劳累的脸庞时,夏逸本是惊喜的,可当他看到刘民强那凝重的表情时,一心的喜意即刻荡然无存。
“夏先生,我……实在有负所托。”
刘民强上岸的第一句话便让夏逸心里一沉。
“除了三大分舵,独尊门大大小小的据点可谓遍布全国,就我之前知道的便有十八处。”
刘民强说这话的时候很严肃,语气却显得极不自信。
“可是这些据点已在一夜间全部消失,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不,更准确地说是那些负责镇守那些据点的人消失了,而据点已化为一片废墟。”
闻言,夏逸眉头皱的更紧。
独尊门的耳目遍布天下,就情报收集这一块来说,即便是六扇门与丐帮也不能与其比较。
可是,戏世雄却把这些据点全撤了。
没有了这些据点,他还能如何收集情报?
“戏世雄想必要有大动作了。”
夏逸沉吟道:“他将外围的人手尽数收回,只为聚拢可战之力。”
刘民强附和道:“先生所言极其是,我会加派人手,进一步细查。”
夏逸点了点头,见刘民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心中一动,追问道:“你是不是查到幽儿的下落了?”
刘民强苦笑一声,说道:“也难怪先生不知,毕竟先生这些日子一直待在这悬壶小筑,其实外面早已闹的沸沸扬扬了。”
夏逸变色道:“你此话何意?幽儿是不是还活着?”
刘民强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说道:“夏先生,你……你可要有心理准备。”
“十日前,灰鸽的弟兄在南方打探到了疑似大小姐的女子,可是未经确定又跟丢了那女子。”
“恰在此时,整个江湖上都流传着一则消息,说的是独尊门少主外出失踪,门主戏世雄正竭尽全力找回自己这位至亲生女。”
“然后……就到了五日前。”
说到这里,刘民强忽然一拍大腿,恨恨道:“五日前,江湖传言这位独尊门少主已被净月宫的副掌门拂月率门中精英弟子俘获,随即押往净月宫关押。
后经玄阿剑宗掌门唐剑南、净月宫掌门拭月、丐帮帮主燕破袋共同商议之后,决定于下月初一在江南的泣枯林当众处决这位独尊门少主,并称之为屠魔大会!”
夏逸脚下一个踉跄,如遭雷击般连退数步,若不是刘民强一把搀住他,只怕是要一跤跌进湖里。
“夏先生,这……这只是传言,那位独尊门少主到底是否真是大小姐还未经证实。”
这句话实在没有多少说服力,甚至连刘民强都觉得自己这句话无法说服他自己。
夏逸紧抓着他的手,深吸了几口气后才面色渐缓,厉声道:“这消息既已传出五日,你怎到今日才来告知我?”
刘民强低头羞愧道:“我一得知这消息就火速赶来,奈何路上伤口迸裂、血流不止,这……这才慢了脚程。”
夏逸长叹了口气,缓缓道:“不错,你还有伤在身……是我错怪你了……还有呢?后来如何了?”
刘民强稍作犹豫,接着说道:“此消息一出,武林一众门派纷纷为之响应,表示愿意派出自家代表参与屠魔大会,以证扞卫正道的决心。”
夏逸咬牙道:“若只是处决一个独尊门少主何需如此劳师动众,唐剑南与拭月此举其实是为了逼出戏世雄与独尊门!”
刘民强动容道:“夏先生的意思是……”
夏逸道:“如果我没猜错,那独尊门少主外出失踪,门主戏世雄正竭力追寻女儿的消息,正是独尊门亲自放出来的!”
“柳如风当日追杀幽儿不成,想来又未找到她的尸首,于是戏世雄便放出如此消息,试图借刀杀人!
“如此一来,即便幽儿真的未死,也要同时遭受武林正邪两道的追杀!”
刘民强直听的心惊肉跳,喃喃道:“那……那该如何是好?夏先生当日曾说大小姐并非戏世雄亲生,那戏世雄又岂会在屠魔大会前出手救人?”
“他绝不会来,他巴不得借这些正道中人的手杀死幽儿!”
夏逸斩钉截铁道:“我们必须去泣枯林!无论那传言的独尊门少主是不是幽儿,我都要去亲眼看一眼!”
刘民强道:“此去泣竹林约莫十三日脚程,若有快马急赶,应可在十日内抵达。”
换言之,夏逸就是赶的再快也只能在屠魔大会当日赶到。
夏逸面色一沉,二话不说便跳上船只,才抄起船桨,又听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你莫不是要一个人去?”
回首看去,只见叶时兰、袁润方、王佳杰已排成一线,姜辰锋静立于末,脸上的表情正如鞘中的剑一般冰冷。
叶时兰冷冷道:“你如今已是咱们几个的领袖,抛下我们独自前去算是怎么一回事?”
夏逸道:“你们几人有伤在身,此去泣竹林便要连赶十日,你们……”
袁润方用力一拍才结痂的胸膛,高喝道:“师父临终前要我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护住大小姐性命,如今我一歇便是十几天,又经张医仙细心调理,此刻身上气血充足,恐怕就是放上半年的血也未必流的尽。”
王佳杰淡淡道:“我是第一个跟随大小姐的亲信,所以夏大哥应该知道我要说什么。”
无得叹道:“这二人简直比驴还倔……好在师妹已给他们各喂了一颗百灵静霜丹,只要不与人交手过激,应是无甚大碍。”
夏逸注意到他刻意加重了“应是”两个字——也就是说袁润方二人与姜辰锋的伤势或许已康复过半,但若要他们与人激烈交锋仍是差强人意。
可是,他却不能拒绝他们。
因为他们的目中正燃烧着一种火焰,那是一种眼泪与佳酿也无法熄灭的决心——他绝不能以好意的婉拒,去侮辱这样的决心。
夏逸的眼神变了——感激、信任、鼓舞,还有一种可亲的威严。
“那好……咱们一起去,也一起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