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马大力在寨前溜达,忽闻远处马声嘶鸣,如雷霆乍惊。举目遥观,但见一群汉子,身着粗布之衣,腰束玄色之带,跨骏马,挥长鞭,疾驰若飞,自远而近,滚滚而来。
其间一青年男子,尤为引人注目。其姿容俊逸,气宇轩昂,双眸如电,扫视四方,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然其眉宇间,隐现一丝肃杀之气,令人望而生畏。
马大力惊呼道:“山贼来啦,快跑啊。”
今日本是张钊为林则徐送行之日,臭嘿在马厩牵了匹马出来,听马大力在外呼喊,遂出门查看。
待那领头的年轻人奔至跟前,臭嘿大惊失色,即刻跪拜在地上,说道:“不知张大哥今日前来,一年未见,你可安好么?”
张照将马缰一拉,马遂奋前蹄而腾跃,昂首长嘶,声震四野。旋即回身盘桓,绕原地而疾旋,尽显骏逸之姿。
待马儿站稳后,张照道:“你这个臭嘿,独处此地,逍遥自在,何其快哉!我命你返西港渔家客栈相候,你竟敢违抗命令,不遵约束,逗留在虎门寨而不归,所为何事?”
言及于此,忽闻马蹄声如骤雨般纷至沓来,张照身后赫然驰出一群虬髯壮汉,皆足跨健马,腰悬利刃,气势汹汹。这等人迅即散开,如狼似虎般将寨门团团围困。
此时,街衢之上,村民惶惶然如惊弓之鸟,纷纷遁入屋内,躲避不迭,唯恐祸及己身。闾阎之间,但闻门扉紧闭之声与小儿啼哭之音相杂,虎门寨顿时一片慌乱。
臭嘿想了想,拜道:“大哥说要我在虎门寨找观背门,营救张钊兄弟,可是这里并未有此门,只有工庄,也未有一个叫张钊的人,我没完成大哥交给的任务,怎敢贸然返回西港呢?”
张照道:“工庄就是观背门,观背门就是工庄,那工庄的庄主就叫张钊,你这个蠢材,在这里住了一年多,居然连庄主叫什么都不知道,真是蠢到家了。”
臭嘿抓着后脑,憨笑不停。
这时,乌万失从远处赶来,走到马前,就跪在地上,不停叩首,呼道:“老大,您可来了,我日盼夜盼,终于...”
乌万失还未说完,张照就打断他的话,怒道:“臭嘿傻,难道你也傻了?居然知情不报,你可知误了大事,该当何罪?”
乌万失起身,笑眯眯的说道:“老大有所不知,那日我本欲前来寻人,不期然至这观背门,竟似误入世外桃源。这里的人不但衣食丰足,无饥馁之忧;更有佳人相伴,宛若人间仙境。”
张照大笑道:“怪不得你和那臭嘿都不肯走,不过你别忘了,你偷了龙凤剑,周春要杀你,你可是逃犯,你就不怕我抓你回去么?”
乌万失笑道:“若是老大要抓我,当年就不会放我走了。”
张照道:“你莫要害怕,周春已死,今后没人敢抓你,不过我救了你,今后你得听我的,否则我就代周春灭了你。”
乌万失伏地叩首,说道:“老大放心,我誓死相随,永无异心。”
张照点点头,问道:“你可知张钊何在?”
“在,当家的就在寨中。”说着乌万失引张照入寨。
此时,张钊与冯慧诗正于轩室之内,整束行囊,欲往林府,为林则徐饯别。
忽闻寨外喧嚣,张钊心念一动,推窗而望,但见一行人众,步履匆匆,径入寨门。为首者,面貌依稀相识,然一时之间,他竟想不起是谁。
不得多想,张钊整理衣冠,疾步出迎。见到张照,他心中大喜,上前抱住他,说道:“大哥,上次从医院里和你分别,已近两年,我本以为你遭到不测,哪知有一日我碰到乌万失,他说你去了三合会,今日见你无恙,我总算放心了。”
张照热泪盈眶,哽咽道:“那日,我见你为恶徒所掳,心忧如焚,即刻出走而寻。然我那时身如浮萍,无依无靠,独行于街市,不但饥寒交迫,还被官兵追赶。幸蒙三合会周春仗义相救,才有栖身之所。而后我派乌万失与臭嘿二人前往寻你。既然你已知我尚在人世,为何不到三合会寻我呢?”
张钊叹道:“我本待闲暇之时,再去三合会找大哥。孰料林大人禁烟之举频遇棘手之事。继而洋人挟兵舰悍然来犯,侵我疆土。今战事犹酣,未得平息,我身负守土之责,日夜忙于御敌,实难抽暇前往寻兄。万望大哥海涵见谅。”
张照笑道:“不妨事,不妨事。”说着,他把身后的汉子请到前面,对张钊道:“当初在三合会中,我历经沧桑,备尝艰险。然我终得结交数友,皆能与我同生共死。看老弟于此地建庄立派,气象峥嵘。而我亦胸怀壮志,欲展经纶。羊城商贾云集,豪杰辈出,正是英雄用武之地。我与老弟意气相投,若能携手并肩,同心同德,何愁大业不成呢?不如我们两人在此地广纳贤才,招兵买马,于羊城之中闯出一片天地,立不世之功勋,扬我等之威名,岂不快哉?”
这时那群汉子给张钊抱拳拱手,说道:“见过张钊大哥。”
张钊唤卫耕至前,对其道:“今有三合会的兄弟拜访,你速为他们安排住处和饭食,不得有误。”
卫耕领命,诺诺而退,旋即奔走忙碌,不敢有丝毫懈怠。
继而,张钊又请张照移步虎门大堂。未几,二人分宾主而坐,庄中仆人早已备妥香茗。但见那仆人举止娴熟,手持茶壶,轻抬手腕,滚烫之水如银线般注入杯中,茶叶于水中翻滚舒展,茶香瞬间弥漫开来。
张照环顾四周,见大堂内美轮美奂,真如乌万失所言一般,便说道:“这里的茗茶清香盈颊,韵味悠长,实乃茶中上品。又有佣人环立左右。反观我三合会众,平日奔波劳碌,风餐露宿,但求一饱而不可得。观背门竟然在虎门得此佳处,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张钊笑道:“大哥有所不知,观北门的“北”,是四方方位的北。观北门江湖名声不好,故而我将其改作“工庄”。欲收容那些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华工,给他们安身之所,免得他们被洋人卖为猪仔。凡到我庄者,皆为我的兄弟。我庄众虽有职事之异、位序之殊,然绝无尊卑贵贱之分。
我见大哥带来的那些兄弟,亦是无依无靠之人,何不让他们加入我庄?我必待之如亲,使其于庄中安居乐业,亦算为他们寻一归宿,大哥意下如何呢?”
张照嗔道:“哼,我带来的人,何以成为你的庄众?”
张钊似乎看出他的意思,他眉头一皱,继而说道:“实不相瞒,我本非此庄庄主。只是我见羊城华工备受洋人欺凌,生计艰难。然若非居于高位、掌握实权,实难援手相助。故我只得勉为其难,暂摄庄主之职。
而如今林则徐则销烟已毕,羊城华工幸得安稳居所。而大哥志向与我相投,皆以庇佑华工为目的,如此一来,庄主一职,何不由大哥代任,亦未尝不可呀。”
张照本一脸嗔相,听张钊说此话,他笑道:“不慌不慌,听你这么一说,这庄内收猪仔,难不成也收猪花么?每日有女子相伴,怪不得兄弟你越活越年轻了。”
张钊苦笑道:“大哥就别笑话我了。男女之事,礼法攸关,授受不亲,乃古之戒训。虽然我遣人救出不少猪花,但已将她们尽数遣返祖地,以全其节。不过庄中确实有三位庄主,然她们在我未至之前已在,旧例难违,我岂敢逐之?至于林则徐的千金林普晴,乃随我同来,并非“猪花”。我立身行事,素持正道,岂肯私纳女子,以图己欢呢?”
这时冯慧诗从内室,边走边问道:“张大哥,我们何时动身,去见林大人呢?”
见到大堂中有人,冯慧诗立刻低下头,幽幽道:“哎呀,张大哥在会客,小女子无礼了。”
张照打量两她一番,问道:“这个女子难道就是老弟说的庄主么?不过...这女孩子面善,我似乎从哪里见过。”
冯慧诗心忽惕然,暗想,羊城里认识我的人不多。她悄然引首,微微睨了张照一眼,想起那日于衙门后宅,与穆彰阿相谈者,正是此人。
她急忙颔首低眉,敛衽而道:“不敢打扰二位大哥议事,小女子这就离开。”说罢,她莲步轻移,跑回了内室。
张钊急忙说道:“这是林府的丫鬟,林则徐被道光发配北疆,三日后启程,今日本想去给他送行,没想到却碰到大哥前来。我只好择日再去了。”
张照道:“噫!没想到就连林则徐府中的丫鬟长得都如此标致。你何不把那三位堂主请出来,叫我看看呢?”
张钊击掌三声,俄而,卫耕自外步入,伏地而拜,恭谨如仪。
张钊道:“你速往三堂,邀杨夫人和三位姑娘前来拜见贵客。”
卫耕受命。一盏茶的功夫,只闻屋外环佩叮咚,杨福蓉与有寻忆三位堂主联袂而至。三人姿容绝世,步摇轻颤,行至堂前,敛衽为礼,齐声喊道:“拜见大哥。”
她们声如莺啼,婉转动听。张照乍睹芳颜,不觉愕然,但见三个女子眉如远黛,目若晨星,肤若凝脂,唇若点朱,真个个是国色天香。他心旌摇曳,惊愕之余,喉结滚动,竟暗自咽下唾涎,目光难以自持,良久乃定。
张钊见他盯着三位姑娘发呆,便问道:“大哥怎么了?难道她们有何不妥?”
张照遥见杨福蓉,虽年岁稍长,然风姿绰约,韵致犹存。她身着一袭黑纱裙,裙裾飘飘,神秘而诱人。张照心下甚感惊奇,遂趋步上前,拱手作揖,问道:“虎门寨有黑白双煞之名,威震四方,今日得见夫人,想必那传闻中的黑煞,便是夫人了!”
杨福蓉拱手道:“此名号实乃江湖中那些不明就里的友人所妄加的。原本我与夫君于此地恭候教主游世荣归,岁月悠悠,已逾十载。期间,我夫妇二人偶见三个孤女,伶仃无依,心生怜悯,遂收养于膝下,欲使其承教中香火,为传女之选。
而教主仁慈宽厚,念此三个女子身世可怜,特授以堂主之职,寄望其日后能担当大任,光耀教门。然深知其年岁尚幼,未谙世事,故未曾令其涉足教中繁杂事务,惟愿其于静谧之中,潜心修学,增长才识。
这三个女子举止言行尚显幼稚,不谙礼数,若于大哥面前有所失仪,实乃我夫妇教导无方,大哥莫要嗤笑。”
张照一脸惊奇,问道:“游世?传女?这...”
张钊道:“大哥有所不知,观北门建教迄今已历六百余载。其教之兴,源远流长,建教之初,发生诸多事情,曲折离奇。若大哥欲为本庄庄主,则了解此教的历史十分必要。”
说罢,张钊自怀中取出《前世集》,双手恭恭敬敬递与张照手中,且道:“此书乃杨夫人所赠,其中所载皆为本门过往的秘辛与掌故。大哥闲暇之余,不妨细细翻阅,必能从中获益良多。”
张照接书在手,点了点头。
杨福蓉道;“如此不打搅教主会客了。”说罢,她携三位堂主离去。
张钊道:“适才在外面听大哥说到臭嘿,这一年来,我与他朝夕相处,未尝听他吐露半句关于三合会的事情,这人平日里沉默寡言,皆似寻常,我虽与之交厚,竟未知他竟然也是大哥派来寻我的。”
张照道:“兄弟莫要管这人,他身染秽疾。且其心智昏昧,犹如蒙童一般。你与他相契逾岁,然他竟不知你的尊讳,真是好笑至极。”
张钊起身道:“大哥今日鞍马劳顿,风尘满面,我理当尽地主之谊,以表寸心。今晚特备薄酒,于此处设宴,邀集诸位兄弟同聚一堂,为你们洗尘。”
张照起身说道:“有劳你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