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亲率主力,已渡涑水,所伏兵之地,距虞乡数十里。你我只要能将姜宝谊、李仲文部挡上个一天半日,大王主力就能到达。这不是大王深恩,又给了你我一次立大功的机会么?”
王君愕说道:“将军,话是这么说,但姜宝谊、李仲文部众两万,姜宝谊部且颇有从李渊起兵的老卒,姜宝谊是李渊起兵时的左三统军,又有骁勇之名,而我部主力才三千,虽有王敬之等部可用,……然而将军,一则王敬之等部乌合,不堪大用,二则,这几天王敬之他们可有点不对劲啊!只怕是也不敢用他们。这样一来,这场阻击战恐就不像将军想的这么乐观了。”
这两三天,王敬之等虞乡群盗的盗首,的确是不太对劲。
与王君廓、王君愕等见面时,彼等时常眼神游移,言辞闪烁,私下更夜夜相聚,窃窃私语。
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原因不言自明,肯定是与王君廓以“群盗”为饵,诱元君宝中计有关。
王君廓“哼”了声,说道:“要非老子临机应断,妙置计策,元君宝、元仲文这俩贼厮岂能轻易中计?彼等贼辈,又岂能因此得立功劳?彼辈功劳,老子已经报与大王,大王的封赏也已经下来。若知晓感恩,老老实实的,也就罢了;倘若不识好歹,妄图生变,哼哼,老子眼皮底下,又岂能容之?君愕兄,你就放宽了一万个心吧!有老子坐镇,他们翻不起什么大浪。”
王君愕听了,心中稍安,但仍忧虑说道:“将军英明,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毕竟彼等而下已有异状。仆之愚见,此次迎击姜宝谊、李仲文部,最好是不是就不要用王敬之等部参战了?”
“君愕兄,你这又说的是甚么话!”王君廓连连摆手,说道。
王君愕问道:“将军何意?”
王君廓正色说道:“此正用人之际。老子不仅要阻住姜宝谊、李仲文两部,老子刚不是才说过么?老子还要借此机会,再为大王立下大功,重创姜宝谊、李仲文两部!少了王敬之诸辈,老子的大功怎么立?此战阻击,说不得,君愕兄,你我仍得……,嘿嘿,再送他们一场功劳。”
“……,将军,怎么再送他们一场功劳?”
王君廓踞坐席上,大模大样地招了招手,笑道:“兄近前来,听俺细说。”
……
兔落乌升。
初夏时节,连日无雨,今天是个大晴天,虽然上午,阳光已炽,不过有风,微风拂面,却不觉炎热。官道两边的田野,绿意盎然,不是麦子,而是过腰高的野草、野燕麦如浪。
行军的步骑队伍经过时,惊飞起群群的雀鸟。有只乱窜的兔子,奔到了道边,好在反应得快,赶在瞧见它的兵卒抓前,及时回身,躲进了浓密的草丛中。
不远处是个乡里,寂静悄然,无人进出,也听不到犬吠、鸡鸣。一座废弃的亭驿,坐落在几棵大槐树下,瓦顶塌了大半,露出梁木,燕巢空悬在朽椽间,风吹动铜铃,叮当声显得凄凉。
中军队中,大旗之下,策马前行的姜宝谊,收回了打量左近的视线,眺向前方。
笔直的官道通向虞乡城外。
昨天到的桑泉,此处已入虞乡境,离虞乡县城不到四十里远了。
能数马并行的官道上尘土覆盖,以前过往车马的印迹深深碾入路中,可见太平时交通的繁忙,却当下,战乱已使繁华不再,除了道旁沟中的白骨、饿殍,还有荒废的田地,一个人影不见。
骅骝马打了个响鼻,转过酸枣林,一大片桑田出现眼前。
老桑树的荫影遮掩了田垄,翠绿的桑叶如云,在风中轻轻摇曳,枝头的桑葚熟透,紫红如珠,随风洒落,染红了泥土。往年这时节,该有戴竹笠的妇人踩梯采桑,而今却只见鸟雀啄食。
风从桑叶上掠过,吹向远方的虞乡城,吹向更远方的山川。
姜宝谊尽管是武人,年轻时在太学求过学,也曾读过圣人之书,知晓民生多艰,从李渊起兵以今,转战河东、关中,处处所见,方下却多是这番景象,亦不禁心生感慨。
战火连天,民受其害,何时才能重归安宁?
李渊抚须微笑、宽容大略的形貌浮现在他脑海。李渊应谶纬,上得天命,家世贵胄,为海内望,这天下,必归李氏。自己务必要尽力佐助,以期能使这天下早日太平罢!
数骑沿着行军大队的边沿,从南边疾驰而来,穿过桑田,勒马大呼:“将军,军报!”
姜宝谊收住思绪,打马从旗下过去,问道:“王君廓部的贼情打探清楚了?”
“禀将军,王君廓部进至虞乡城西北,依托丘陵,构筑了防线。小人等远远观之,其列阵之众,约四五千数,多步卒,少骑兵,阵型三层,并不严整,旗帜散乱,似有仓促应战之态。”
姜宝谊问道:“距我军还有多远?”
“禀将军,不到二十里。”
姜宝谊点了点头,令道:“再去细探。”等着几个斥候去后,吩咐左右,“请李将军来见。”
李仲文部行在前头。便有亲从军吏去请李仲文。
不多时,三二十亲兵的护从下,李仲文骑马赶来,下马行礼,说道:“将军,斥候侦报,将军已获悉了吧?王君廓部列阵在前,意阻我军通过。”
“俺已获悉。请将军来,正为议此事。”
李仲文问道:“敢问将军,可已有应对之策?”
论以出身,李仲文比姜宝谊高贵得多,但论李渊的亲信程度,李仲文不如姜宝谊。姜宝谊是从李渊起兵的元勋,李仲文是后来从投,且则李仲文还是李密的从父,李密与李渊现虽尚未为敌,然敌对之势已成,故在军中,姜宝谊的地位更重,他们这两部援兵,乃姜宝谊为主将。
姜宝谊是沙场宿将了。
李渊起兵前,他就跟着李渊在太原剿贼,李渊起兵后,西河、霍邑等战,他又皆有参与,屡立战功,加上他性格刚强,因对王君廓,即便王君廓败了元君宝、元仲文一仗,他并无怯惧。
“李公,王君廓本部只三千兵,余则虞乡群盗,不值大虑。适斥候报云,其阵松散,显系仓促应战,意欲以虚张声势阻我军前行而已。俺意,你我两部两万精卒,若是合力,直捣其阵,必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之。其若溃散,就乘势追击,务必全歼,以扬我军威。公意何如?”
李仲文迟疑了下,说道:“王君廓可用之兵,只有其本部三千,我以两万之众攻之,固然胜算极高,可李善道部主力,根据军报,已将至蒲坂,如果他分兵来助王君廓,我军也许就将两面受敌。将军,仆之愚见,以我精锐径攻王君廓阵,此策可行,然为防李善道部援助,同时宜分兵一部,护我侧翼。如此,既可破王君廓,又可防李善道突袭,当得确保万无一失。”
“将军虑事周全,此策甚是!”姜宝谊刚烈,是个果决之士,不会拖泥带水,接受了李仲文的建议,当即决定便就做出,下令说道,“就集合你我两部主力,攻王君廓,分兵五千,护卫侧翼。李公,攻王君廓部,俺亲督之;侧翼护卫之任,就托付与公了。”
因是昨晚已在桑泉休整过,将士并不疲劳,两人议定后,便不再另令将士休整。
先将各部将校召聚,将两人商定的计策告与知道,旋即姜宝谊就军令下达,命整备兵马,分为两部,一部随姜宝谊攻王君廓阵,另一部由李仲文率领,随从侧翼,以防不测。
诸将领命而去。
兵马齐动,战鼓擂响。
两部两万部曲在其各部将校的指挥下,跟随本部旗帜,就地以官道为轴心,散向两面田野,变行军队形为进战队形。甲士披甲,骑士上马。约用了半个时辰,两路人马调配完毕。
姜宝谊自引主力万余,长驱直进,径赴前方十余里外的王君廓部阵地。
李仲文引五千步骑从行侧后,既防李善道部突袭,又随时策应主力。
只且说姜宝谊所率的这路主力,其内的骨干力量尽是从李渊起兵的老人,打河东、入关中,所向皆下,仅在蒲坂稍微受挫,实是常胜之师,又都已知前边阻击的敌人只数千,且多群盗之流,由是行进间,人人奋勇,个个争先,盾牌如墙,枪林似火,士气高昂,气势如虹。
急行十几里地,王君廓部所列的阻击阵地,已然在望。
见其阵人数不少,的确是如军报所报,得有四五千人,但亦如军报所言,旗帜不整,衣甲杂乱如秋后枯草,勉强列成的三层方阵中,插着一面“骠骑将军王”字样的将旗,复有数面“替天行道”之类的贼旗。姜宝谊令军士稍息,展开布阵,亲自策马至军前观察,看之稍顷,冷笑与从将说道:“此等乌合之众,何堪一击!传令三军,随俺冲锋,一举破敌!”
三四骑驰出王君廓阵,提着长槊,向着在列阵的姜宝谊部指点,一副挑衅模样。
姜宝谊侧耳听之,约略听到了这几骑的叫骂声,但并不为所动,只是冷眼相待,等到部曲列阵完成,而这几骑犹未退走,遂喝令说道:“贼子焉敢搦战!谁为本将取彼等首级?”
话音未落,一将应声而出,手持长槊,驱马疾驰,杀将而向。此数敌骑没有应战,胡乱射了几箭,转马回走。杀出这将是姜宝谊军中勇将,打宋老生时,随从李建成,便曾立下赫赫战功,他马快追上,长槊挥舞,险险将一敌骑挑落马下,余者惊惧,四散逃窜。
对面王君廓阵中,稀疏的箭矢射出,将杀出这将逼退。
杀出这将虽没有斩获,被王兵逼退,姜宝谊却是大喜,说道:“果是乌合,号令不肃,我大军未动,彼已自乱阵脚,弓手乱射。传令进战,骑兵冲其左阵,步兵攻其中阵!”遥指“骠骑将军王”的将旗,说道,“王君廓必在彼处,拔旗者重赏,斩擒王君廓者,擢三级!”
百面战鼓齐鸣。
千余骑兵卷起尘土,如猛虎下山,直扑王阵左翼。万余步兵紧随其后,步伐整齐,盾牌高举,矛尖寒芒汇成铁壁,弓箭手挽弓而射,箭雨落向王阵,呐喊声压住了鼓声,震天动地。
王阵一阵骚动,唐军还没冲到近前,两边尚未接战,其前排的兵士已开始退却。
姜宝谊密切关注着王阵的情形,见到此状,大呼令道:“贼阵已乱,乘势进击,勿使其有喘息!弓箭手持续压制,步卒各队加速推进,骑兵分割包围,务必一举荡平贼部!”
王阵的弓箭手,草草地射出了两轮箭矢,却对冲锋的唐军步骑毫无威胁,箭矢多落空地。其前排的兵士愈发慌乱,有的丢掉了盾牌,掉头逃跑。唐军士气大振,步骑并进,转瞬杀到!
甫一交战,三层王阵的第一层阵地,就被鼓勇奋进的唐军戳出了十余处缺口。
倒也不是所有的王阵兵士俱皆怯懦,亦有勇悍者,挺矛挥刀,企图抵抗,但寡不敌众,被配合默契的唐军各队分割包围,逐一击溃。刀与盾牌相碰,火星四溅;长矛刺透戎衣,鲜血飞迸。敌我将近两万人马,一攻一守,激烈的白刃战展开,嘶吼声、兵器交击声混成一片!
姜宝谊催各部进击的命令不断,自亦骑马,在亲兵的护从下杀上战场。坐骑踏过王兵的尸体,马蹄铁踩断了尸体的手指,血肉模糊。他挥槊刺死一敌将,高声呼喝,激励士气。唐军将士见主将亲自上阵,斗志更旺,骑兵唿哨着,撞穿王阵,步卒如铁墙般推进,收割王兵。
战不移时,王阵的三层阵地,右翼在唐骑的穿插、践踏间最先溃散,中阵挡不住唐军的猛烈进攻,随之亦宣告崩溃,仅存的左翼受到波及,也难以再做反抗。
乱马交枪中,姜宝谊瞧见“骠骑将军王”的敌旗,摇摇晃晃地向着南边撤退,挥槊指向,厉声喝道:“王君廓欲遁,不可使其走脱!我军已胜,诸部追击,全歼贼众!”
将是一军之胆。
尤其敌我交战的时候,生死悬於一线,将士们压根没有过多的时间思考,只能依靠本能和训练作战,此其一;将士们分处战场的局部,看不到战场的全局,只能靠将旗的号令判断形势,此其二,因而在这个关头,如果本军主将的将旗动摇、撤退了,则整部的兵马势必紧跟着便会溃乱、瓦解。纵仍有坚持战斗者,也会因此而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只能任由敌人宰杀。
於是,王阵的数千将士,一见“骠骑将军王”的将旗逃撤,再亦支撑不住,纷纷弃械奔逃,溃不成军。唐军将士已经不需要姜宝谊的军令,自发追击,乱砍乱杀,一路南下。
……
从护在主力左侧后数里远的李仲文部中,李仲文立马高处,远望战况。
见王阵大败,李仲文起先也是甚喜,但接着又见唐军步骑追之不舍,再又前眺,前边十来里外是处山谷,於是忽觉心惊:“兵法云之,‘穷寇勿追’!速报请姜将军慎追!”
……
追击的势头已形成,唐军将士杀红了眼,早不成阵型,失去了组织,实是不易说停就停。
又姜宝谊身在追击的万余步骑中,找到他也不容易。
李仲文的进言报到他处时,唐军的前队已追着败兵涌入了谷中。
姜宝谊骑的有马,追击得快,也已到了谷口。听得李仲文的劝言,他望谷中张了张,见得谷内地势狭窄,三面山壁陡峭,树木丛生,心中一凛,深知此乃兵家险地,李仲文所进之言不是没有道理,求得大胜的热血下头,急驻马止步,高声令道:“传令,不得再追!”
早是晚了!
谷中东崖滚下一根根的浸油巨木,遇火即燃,追入谷中的唐军前队将士,骤逢此变,措手无备,穿着的铁甲顿成火笼;西壁数百张硬弓齐发,箭簇裹着腐毒马粪,中者创口溃烂;北坡上新的一面“骠骑将军王”的将旗招展林木中,千余王君廓本部的伏兵杀出!
败退入谷的数千王兵,部分仍在奔窜,部分转头杀回。
唐军前队被困谷中,进退维谷,惨叫不绝,铁甲被火吞噬,箭雨如蝗。
原本的追击,顿变成了遭伏。
姜宝谊大叫了声“中计矣”,赶忙一面阻后队的唐军入谷,一面不顾亲从将校的劝阻,奋然呼道,“中计之责在吾,累使将士受伏,怎可不救”?率领亲兵,身先士卒,杀入谷中救援。
谷中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唐军三面受敌,进无可进,退则拥挤混乱,短短时内,伤亡惨重。
姜宝谊虽然勇猛,难以力挽狂澜,反复冲杀,击退了数波北坡上杀下的王部伏兵的进攻,但终因谷中地窄,撤退不便,冲入谷中的数千唐兵,他没法救出,反将自身陷入了敌围。亏得李仲文率部赶到,又组织了精锐,进到谷中接应,这才总算是将他救出,他没有也折在谷中。
后世时间,下午三四点钟时,丢下了至少数百战死同袍尸体、狼狈撤出山谷的唐军前队,合以后队、李仲文部,北退十数里,重新整队。清点人马,伤亡千余。
姜宝谊的衣甲尽染血迹,横刀卷刃,面上满是烟尘,回望谷中火光未熄,悔恨交加,却是对元君宝、元仲文为何被王君廓击败的缘故,多了些知晓:“贼厮狡诈,本将之过!”
整兵此地,正是刚才“大败”王阵的战场,清风习习,拂过遍地遗矢,血迹斑斑,王部被杀将士的尸骸还乱七八糟的横倒在地,适才士气高涨的唐军,此刻却士气低落,疲惫不堪。
李仲文问道:“将军,底下怎办?”
“且先休整一夜,救治伤员。明日探得王君廓部贼情,再作谋划。遣吏今晚去蒲坂,将你我此败,禀与独孤公,若蒲坂局面允许,请他调部北上,与我军对王部形成夹击。”
……
“敬之贤兄,恭喜你了!今日这一仗,兄等又立下大功!前次功劳,大王赏贤兄等了锦帛五百段,这次大胜,大王定会加倍犒赏,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不在话下。兄等威名远扬,日后封侯拜将,指日可待!只望到时,贤兄可不要忘了愚弟啊!”王君廓拍着王敬之的肩膀,哈哈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