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第七帝,圣明皇帝九年。
这年大楚击溃漠北柔然,重建安北将军府,大楚王朝再次恢复鼎盛疆域。
一时间,天下二百个州郡都是颂杨皇帝的赞歌,入帝都洛阳献礼者多如牛毛。
徐州郡此时贫瘠不堪,不过是个普通的三流州郡。
地方人口不多,官家摊派的税收都焦头烂额,哪里有银钱置办礼物。
徐州城外九里山,黑夜烛火,
大伦寺中,争吵彻夜不停。
几十步外,山林大石后面,
七八个孤儿津津有味的听着大人们吵架,不时发出咯叽咯叽的笑容。
徐州上官氏这次来找住持,除了商量金佛之事,还带了上百个战场遗孤。
“金佛乃大伦寺宝物,岂可因讨好世俗而奉上。”
“呸……秃驴,要是不给,今后大伦寺不免田赋,本官只等三天。”
……
松树下,石头边,几个嬉皮笑脸的孩子懵懂无知,
他们不知道,自己嘲笑的热闹,与他们命运息息相关。
一块松石后面,趴着一个木讷的矮壮小孩,
他眼中带着泪珠,伸手想要抓,却伤心的低下了头颅。
徐州上官氏的车队走了,他被丢弃在了大伦寺。
他是个孤僻的孩子,父亲是上官氏的旁支,死在战场。
但欺负他的小和尚,却总是说他的父亲是个逃兵。
明月苍松,山中石林,
木讷小孩抱头痛哭,几个和尚又在欺负他。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在大伦寺里是一样的。
进寺修行的宗族子弟,无疑是高高在上。
其次是山下农户为了逃避赋税,将孩子送来出家,
这种人父母健在,自然有人主持公道。
像矮壮孩子这样的遗孤,无父无母,死了也没人理会。
在大伦寺,小和尚欺负人,大和尚更欺负人,
矮壮的孩子挑水干活,做的最累,睡的却是后山佛塔。
“住持……我,我是不是贱种?低人一等。”
后山佛塔,大论寺住持总是来此诵经念佛,
一来二去,认识了佛塔里的两个小鬼。
“佛曰,一花一草,皆为生灵,何来贵贱之分。”
“那为什么,我没有父母……他们总是打我……”
佛塔前,两个孩童说到伤心事,嚎啕大哭,可住持却是笑的怡然自得。
风吹山林,雾凇梭梭,
两个孩童哭久了,也就停了下来。
住持很有耐心,他带着两个小孩坐在山边,俯瞰大山俊秀,云海翻腾。
“在老僧小的时候,五胡入中原,人皆沦为食物,所到之处,城中皆尸骨,长街无活人。”
“后来啊,有个老和尚,带着老僧讨饭,他说,多活一个中原人,将来就多一份希望。”
“你们有吃食,有佛塔住,就这些,也是中原儿郎前赴后继,用命换来的……”
佛塔之下,住持说了很多,
他只是个僧人,碌碌无为的僧人。
只能撑起几百孤儿的活路,多了他也不行,这算是修一番功德了。
住持告诉矮壮的孩子,他根骨不错,
好好挑水,好好干活,佛塔里有一部常见的武经,好好修行。
骐骥一跃,不能十步,
驽马十驾,功在不舍。
大论寺的钟声响起,日升日落,春去秋来。
林间挑水的石板路,小小的脚印越来越大。
终于,一个雄壮如虎的和尚出现了,
他筋骨强健,气息悠长,两个大水缸在他手上,就似没有重量。
佛塔前,有个消瘦的少年,他眼神清澈,林中摇头晃脑,诵读楚册。
见到大和尚后,他笑嘻嘻的来蹭水,手法极为熟练。
正当他们吵闹之际,佝偻的老住持来了,
老僧人身体差了很多,咳嗽着拿来一卷兵册。
圣元皇帝讨伐吐谷浑,住持要他们下山从军。
“本将从未想过,佛塔匆匆一别,从此天人永隔……”
陈留郡。
张县。
河畔老树下,上官虎浑身是血。
他的筋骨已废,油尽灯枯,再无恢复的可能了。
小雨淅沥,赵王周云负手而立,眺望远方中原山水,静静听着上官虎最后的遗言。
周云身后只有李义,他撑起一把大伞,小心的戒备着。
秦寄这会躺在医官营,听大孝子说,受伤也不轻,
短时间内,楚军算是损失一员大将。
五百护卫离的很远,这是周云要求的。
上官虎临死有话要说,这件事肯定是绝密。
“后来,本将又去了九里山,大伦寺早已充满了铜钱气,再不复昔日的灵秀。”
“师父已经死了,住持和尚的腰越来越大,不像个僧人,倒像个市侩的商人……哈哈哈!”
“山还是那座山,但已经没了过去的味道。那里没有本将的痕迹了……”
闻言,赵王周云没有回头,他声音冰冷道。
“所以,你毁了大伦寺,屠光了里面的僧人?”
“哈哈……”上官虎力量流失,双手耷拉在身前,鲜血淋漓。
他笑了,笑的癫狂,良久后,才叹息道。
“毁寺是必须的,僧人不纳税,徐州人口凋零,还大量聚集在僧人门下,岂能不杀。”
“那你们为何不直接说……何必要绕一圈?”
这句话是李义说,他眉头紧皱,面带疑惑,
不理解上官虎跟了然明明干大好事,却要做成恶人的模样。
“哈哈……哈哈!”
河畔老树,上官虎说了很多。
不纳税的是一个集团,是数万人的官员集团。
那股力量何等恐怖,谁敢说改革,就是谁死。
大楚律,五品以上官员田地不缴纳赋税,僧人等方外人士也不纳税。
僧侣之害,在徐州郡尤为突出,
浮情之人,苟避徭役,妄为剃度,拖号出家。
更有佛家势力,为钱财大肆掠夺。
造寺不止,枉费财者无数,度人不休,免税租庸者数万,
是使国家所出加数倍,所入减数倍。
危害巨大,想改却不行,千难万难。
那就是只能同流合污了,徐州上官氏采取极端的做法,以恶制恶。
这种思想的流传,也是徐州军团想要杀死一切的根本原因之一。
上官虎跟了然受过大楚官僚的迫害,但他们对徐州治下的民众无话可说。
在他们统治的这二十多年间,先后解决了佛寺问题、耕地兼并、官僚贪腐,
正是因为做了事实,徐州才爆发蓬勃生机,成为大楚最富庶的郡城之一。
正是有了这份根基,徐州上官氏才有争夺天下的可能性。
他们解决耕地兼并的手段很粗暴,那就是杀光地主,全部兼并到上官氏麾下。
解决官僚腐化问题也很简单,那就是比他们还腐化,压榨他们到破产,
连官都没了,自然也就没有贪腐了。
“上官将军叫周某来,不会是听歌功颂德吧?”
赵王周云负手而立,声音依旧冷厉。
在他眼里,无论上官虎还是了然,都是必杀之人。
就算双方仇恨都不提,光太原城那几十万冤魂,就足以要他们两人的命。
“哈哈……”上官虎笑了,笑的解脱。
“当然不是,周云,能答应本将一件事否?”
“好好对待徐州的子民,我死后,他们不会威胁到你。”
不知何时,张县雨停了。
阴云散去,阳光洒在周云的山文玄甲之上,鳞光熠熠。
大楚赵王转身,郑重行楚礼道,
“上官将军高义,弃守张县,对得起徐州,也对得起大楚。”
张县城池高大,内中一万多精兵,
真要是攻城,得打到什么时候去。
若是围城,张县多少粮草,周云还能不知道,足足一年多的量。
十几万大军在这里守一年,那河南战场得多少变数,
大楚统一中原的时间,将大大延后。
“本王一言九鼎,徐州子民,五年之后,与北疆楚人无异。”
“哈哈……那本将就放心了。”
阳光洒在上官虎雄壮的身躯上,他气血耗尽,油尽灯枯。
此刻,面朝云海中的朝阳,上官虎笑道。
“周云,有个秘密告诉你,梅朝远跟杨双,是因为这件事,才被皇帝残害。”
风吹苍穹,阴云散去,
阳光洒在河畔老树,宁静而安详。
上官虎声音很小,说出的事情,却令身旁的李义眼神恐惧,头皮发麻。
“这个秘密,本王知道,天威上将军梅朝远,很早就告诉我了。”
“那也正常,云都山城都是梅家旧部,想必他也不希望你死。”
“周云……你走吧,本将想安静的离开。”
张县河畔,旗帜如林,马蹄雷动。
赵王周云眼眸闪过异色,他身覆玄甲,身体随着宝马阿流斯起伏。
远方,一缕阳光洒在河边老树上,
一个雄壮的身影渐渐躺平,没了动静。
武川卧龙仰头长叹,最后看了一眼上官虎,
他拉起缰绳,头也不回的离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