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自由像花瓣
村长在前头领路，带着他们往家中走去。一路上，偶有路过的村民，见了他们，纷纷侧身驻足，目光直直地落在他们身上，细细打量。
那眼神，绝非寻常的好奇，反倒透着一股审视的意味，好似要将他们看穿，盯得人心里直发毛。
“靠近我一些。”傅钺微微侧身，压低声音对江洵说道。
江洵听闻，二话不说，一把将赵玉洲拽到了自己与傅钺中间。
傅钺：嗯？
“谢谢师伯。”赵玉洲仰起头，冲着傅钺笑道。
左边是江洵，右边是傅钺，他只觉得自己就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小孩，也算是让他享受了一把漓姐姐的待遇。
傅钺扯出一抹冷笑，轻声说道：“师侄客气了。”
本以为村长盛情邀请，家中早已备好饭菜。可一进家门，才发现并非如此。
村长夫人瞧见一群人跟着村长进来，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待村长同她说明情况后，她才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慢悠悠地朝着厨房走去。
原本简简单单做两个菜就能应付的一顿饭，如今来了客人，自然得多费些心思。
几人随着村长步入堂屋，傅钺却停在门口，微微偏头，目光投向厨房。
那妇人正利索地杀鸡，动作间带着几分狠劲。不多时，传来“咚咚咚”剁肉的声响，由于用力过猛，一块骨头“嗖”地溅落到一旁的地上。
傅钺见状，不禁挑了挑眉，这得积攒了多大的怨气啊。
若是换作钟婶儿那般爽朗性子的人，他此刻怕是早已挽起袖子进厨房帮忙了。可眼前这妇人，总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怪异。
单看年龄，村长约莫三十五岁上下，而这妇人，瞧着有五十岁左右。若不是村长介绍，他会以为这是村长的母亲。
但不仅仅是这妇人不对劲，整个岭下寨，都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气息，让人莫名不安。
“容在下问一句，在村中这些怪事发生之前，可有村民去世？”瑶卿望着村长，开口问道。
那人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不曾。”
瑶卿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追问道：“你确定？”
村长这才做出一副思索的模样，沉吟片刻，给出的答案依旧如前：“不曾。”
瑶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转换话题：“村里现在还有空房吗？我们需要……三间便足够，当然，若是有四间，那就更好了。”
“有有有，得知几位大人要来，我早就差人收拾好了。等用过饭，我就带几位大人过去。” 村长满脸堆笑，连忙应道。
不多时，一个小姑娘抱着个孩子从门外走了进来。瞧那姑娘的模样和身形，不过十岁左右，个头还没赵玉洲高呢。而她怀中的婴儿，看着也就刚出生几个月。
村长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嫌弃，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呵斥道：“孩子睡着了就赶紧放到床上去，没瞧见家里来客人了吗？还不快去厨房帮你阿姆做饭，难不成想偷懒，把你阿姆累死？”
众人听了这话，纷纷皱起眉头，面露不悦之色。
那姑娘却只是神色麻木地应了一声，抱着孩子转身离开了。
“小女年纪小，不懂事，让几位大人见笑了。”村长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打着圆场说道。
“小孩子不懂事没关系，大人懂事就行。我去厨房搭把手。”郜林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抬腿便往外走。
村长见此情形，哪还能坐得住，赶忙快步上前阻拦，“这可使不得啊，怎能劳您进厨房。”
“怎么使不得？您夫人能进厨房，您女儿能进厨房，为何我就进不得？”郜林反问道。
“那都是女人家干的活儿，大人您只管安心坐在这儿，等饭菜做好，让她们端上来便是。” 村长解释道。
这话被一旁的瑶卿听到，她不禁冷笑一声，说道：“行吧，既如此，身为女人家的我，这就去帮忙。”
“哎呀呀，我不是那个意思，您……您……”
村长结结巴巴，话还没说完，瑶卿已经撸起袖子，大步朝着厨房走去，全然不顾村长在身后的窘迫模样。
江洵转过身，忍不住轻笑了两声，也跟着瑶卿往厨房去了。
他们三阁向来都秉持着只要能气死对方，就绝不委屈自己的原则行事。
村长无奈地叹了口气，目光在屋内众人身上扫了一圈。眼下，能与之交谈的，似乎也只有郜林了。
毕竟慕语自始至终都没同他说过一句话，甚至连正眼都没瞧过他几次；赵玉洲年纪尚小，和他实在没什么可聊的。
至于傅钺……村长暗自思忖，算了，还是选择沉默吧，这位爷看着就不好惹。
厨房内，瑶卿踏入之时，只见那小女孩正蹲在灶前，专注地烧着柴。锅里的鸡肉炖煮着，散发出阵阵香气，村长夫人站在案板前，切着其他的配菜。
“有什么我能帮忙做的吗？”瑶卿神色温和，语气客气地询问道。
“大人只管等着享用便是，哪能让您动手做事。”村长夫人头也没抬，随口应道。
瑶卿微微点头，轻步走到小姑娘身旁，和声说道：“我来烧火，你去玩吧。”
小姑娘听闻，身子一僵，并未立刻起身，而是地朝阿姆那边瞅了一眼，眼中满是询问之意，似乎在等待她的许可。
“大人都开口了，你还傻愣着做什么？”那妇人阴阳怪气的声音骤然响起。
“不了，我喜欢烧火。”小姑娘回答，声音小得如同蚊子嗡嗡。
她心里明白，听得出阿姆话里的弦外之音，那是不愿让她出去玩的意思，于是赶忙拒绝了瑶卿的好意。
“她是您女儿吗？”江洵站在厨房门口，目光落在那女娃娃身上，开口问道。
“我女儿早死了，这是我儿媳妇，叫阿欣。”村长夫人略带自嘲的回道。
“儿......儿媳妇？”
江洵自认为也算是见过诸多世面的人了，但听到这话，还是让他感到有些惊讶。
眼前这小姑娘，分明还只是个孩子，身形稚嫩，面庞青涩，远未到婚嫁的年纪，怎么就成了人家的儿媳妇？
“是啊，她可是和我们家沛文拜过堂、成过亲的正经媳妇。”村长夫人强调道。
“冒昧问一句，您家沛文今年多大了？”
村长夫人停下切菜的动作，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疑惑，却又极为认真地说道：“她方才抱着的那个孩子，大人们没瞧见吗？”
“可那只是个婴儿啊！”瑶卿忍不住拔高音量，声音中满是难以置信。
这一声惊呼太过突然，吓得正在添柴的阿欣手猛地一抖，手中的柴火“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
村长夫人仿若没听到瑶卿的话，径直朝着阿欣破口大骂：“蠢货！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今晚别吃饭了！”
“阿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敢了！”
阿欣吓得脸色惨白，连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慌乱地认错，额头与地面撞击的声音，在这狭小的厨房内显得格外刺耳。
江洵只觉寒毛直竖，内心一阵翻涌。
几个月大的婴儿和不满十岁的孩子拜堂成亲？他们根本还懵懂无知，又怎会懂得成亲的含义？
这世道，竟荒唐至此！
“起来。”瑶卿心中不忍，伸手拽住阿欣的胳膊，试图让她别再跪了。
然而，那孩子却好似惊弓之鸟，猛地甩开瑶卿的手，依旧瑟瑟发抖地跪在原地，眼神中满是害怕与无助。
此时，锅里的鸡汤“咕噜咕噜”地翻滚着，锅底的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似合唱，似低语。
案板前，村长夫人面目狰狞；地上，阿欣蜷缩成一团；墙上，挂着一只已经被拔光毛的死鸡，它那空洞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厨房里发生的一切，既麻木又沉默。
瑶卿还想再次劝说阿欣起身，可不经意间却瞥见江洵投来制止的眼神，既无奈又清醒。
你可以救她这一次，但你救不了她这一生。
瑶卿见状，深吸一口气，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入掌心。
她当然清楚，自己没有能力去改变他人的人生，她甚至连自己的命运，都难以掌控。
可人生这条路如此漫长，若这孩子从未感受过哪怕片刻的温暖，往后的日子里，她该如何熬下去？
“若是再不站起来，我便杀了你！”瑶卿突然开口，声音冷冽。
说话间，她手腕一抖，召出银环，扇面上的白蛇仿佛被唤醒，正缓缓向外探着头，吐着信子。
阿欣见状，吓得脸色煞白，慌乱中赶忙站起身来，以后挨顿打骂和现在就被毒蛇咬死，孰轻孰重，她拎得清。
“出去坐着。”瑶卿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缓和一些。
阿欣低垂着头，脚步虚浮地走到门口，而后乖乖地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好似一只受伤后躲在角落里的兔子。
“大人还真是心善呐。”村长夫人此时冷冷地调侃了一句，语气中带着嘲讽。
瑶卿也不在意，不顾凳子上的尘土，径直坐了下来，弯腰将掉落的柴火捡起，添进灶膛，淡淡地回道：“顺手的事儿，谈不上心善。”
不多时，几道菜陆续被端上了桌，村长赶忙招呼着众人动筷吃饭。
“人不是还没齐么？”郜林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疑惑地说道。
“齐了，齐了。”村长忙不迭地应道。
“你夫人和阿欣呢？”郜林追问道。
村长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嗐，咱们先吃，吃完了她们再吃。”
“明明是你夫人做的饭，可忙活了一通下来，却不能坐在这儿吃口饭？”
瑶卿一听这话，不禁翻了个白眼，心中一阵气闷，这饭还怎么吃得下去？她感觉自己都快要被气饱了。
傅钺轻叹了口气，看向村长，温声道：“让婶婶和妹妹一起过来用饭吧。”
村长面露难色，犹豫着说道：“大人，这，这不合规矩啊。”
“我说，一起用饭。” 傅钺偏头，瞥了村长一眼。
在二人视线交汇的刹那，村长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心头，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他心中暗忖，这哪里是来除祟的？坐在身边的这位公子倒更像是邪祟！
“依依，带着阿欣过来用饭。”村长扯着嗓子朝着里屋喊道。
虽然不太妥当，但瑶卿脑海中还是闪过那句话：恶人还需恶人磨。
等人全部到齐后，傅钺才缓缓动筷，他夹起一只鸡腿，十分自然地放在江洵的碗里。
席间，瑶卿向村长夫妇询问起阿欣的身世，以及这桩婚事的来龙去脉。
阿欣，是他们用半袋子米从别人家换来的，来他们家已有三个年头。当初换她来，便是给他将来的儿子当媳妇的。
一旦男孩出生，满月当天就得拜堂成亲。这样一来，他儿子这辈子的大事就算定下来了，往后的日子，有阿欣照料着，也省心。
况且，村里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包括他自己也是。听他阿姆说，当年依依嫁过来的时候已有十岁，愣是等了四年才盼到他出生。
在这期间，阿姆也曾生过女娃娃，有的送人了，有的扔到了弃婴塔。毕竟这村里，女孩儿多得是，根本不稀罕。
要是等了好几年都没盼到男娃，那说明接到家里的女娃娃晦气，是不祥之身。要么转手卖掉，要么跟公鸡拜堂，也算入了家中族谱，成了这家的一份子。
众人听着村长这番话，只觉如鲠在喉，味同嚼蜡，甚至有些作呕。瑶卿实在听不下去了，没吃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她生怕再听下去，自己会忍不住掀翻桌子。更让她感到不适的是，在座的另外两位女子，似乎早已对这种荒谬的规矩习以为常，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
仿佛她们生来就该被当作物件一样随意买卖，一生都要在这封建愚昧的枷锁下苦苦挣扎。
“若是死了呢？”江洵突然问道，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村长正吃得兴起，冷不丁听到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不禁怔愣了一下，疑惑地问道：“什么？”
“若是男子死了，姑娘该当如何？”江洵补充道。
“那就是她自认倒霉，只能守一辈子活寡呗。”
“那若是姑娘死了，男子又该如何？”
“另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