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傅友文皴着一张脸上面是比哭还难看的苦笑:“今日面圣,可差点要了我半条老命去了。”
走在紫禁城的宫墙下,憋了许久的傅友文终于有机会吐槽一波了。
他这话一说出口。
其他几人想都没有想,便连连摇头。
去年因故被撸了兵部尚书头衔,如今成了兵部侍郎的茹瑺摊了摊手:“呵,傅大人这可就太看得起我们了陛下说的那些「劣币驱逐良币」、「通货」……什么来着?”
说到这里,茹瑺干脆摇了摇头。
自嘲一笑:“诸位大人看,我这连陛下说过的话都完整记不得,这些话,纵翻诸多经史子集,也是未曾见过的,就更别提想明白陛下的意思了。”
吏部尚书詹徽也是无奈的摆了摆手,叹道:“要是我有什么主意,还等现在?方才在陛下面前就该侃侃而谈,讨了陛下这开乾元年第一个彩头了!”
秦逵等其他几人也是一脸茫然。
几人相互对视着沉默了片刻,皆是无解,还是兵部尚书茹瑺先拱手开口,打破了僵局:“今日这两桩事,皆与户部相关,我是不懂这里面的道道的,兵部那边还有事儿,就不掺合了,告辞。”
说罢,他的目光挨个儿礼貌性看了其他人一眼,便缓缓退去。
或者说,他本来也是几个人里最不需要为此焦虑的。
他当然也知道这所谓的彩头,是朱允熥十分重要的,要是谁真能拿了,只怕前途无量,不过旁人却不知道,朱允熥早就私下里和他通过了气儿。
往后的这一仗。
对手是淮西勋贵,甚至……可能是镇边藩王。
这固然是一场硬仗。
可要是打赢了,就更前途无量了——经过当日在应天京郊猎场一事,茹瑺十分明白,当今陛下看似荒唐,实则谨慎、心计深重,这一把很值!
心中思量着这些。
茹瑺自然不稀得在这些事情上费脑筋。
“在下也告辞了。”礼部侍郎任亨泰随后也是拱手一礼,告辞离去,新的一年,他还是决定苟为上计。
对于今天这所谓的彩头。
众人心里也都没什么想法和主意,再待下去也是无趣,便也各怀心思告辞离去了。
……
过年,虽是所有人都最为重视的节庆,举国上下皆是隆重对待,欢庆一堂。
但所谓的辞旧迎新,是辞去旧岁,迎接新年。
欢庆热烈过后,整个应天府也渐渐朝着原先的轨道继续前行,百姓为了生计奔波忙碌,朝廷官员上传下达,参加朝会、处理国事……
继续生活下去。
是在何时何地、什么朝代都相似的旋律。
不过。
大年初四晚上,由大明皇朝新帝,当今的开乾皇帝发下来的彩头,两道考题,倒是让这份开始逐渐散去的热烈,继续维持着余温。
接下来的日子里。
无论是朝堂官员,还是应天府的百姓、喜欢谈史论政的秀才、举子……都在围绕着「劣币驱逐良币」、「通货膨胀」……等等话题议论深思。
对于这两道考题的答案,朱允熥倒也不那么着急。
毕竟,这些在后世算不得难以理解的理论,都是中间相隔数百年之间,那些天赋异禀、观察力极强的经济学家们总结出来的。
而他的只是给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最终答案。
他也不确定这「重赏」的鱼饵,能不能钓上鱼儿。
接下来,只耐心等着就是。
所以。
朱允熥也只是以一种平常的心态,如同之前一样,按部就班地处理着偌大国家机器的诸多朝政而已。
在热烈的开年气氛之中,有人马带着消息出应天府,也有人马带着消息进了应天府。
是夜。
秦淮河畔熙熙攘攘,还是一贯的繁华热闹,河岸边一排排白墙灰瓦、古朴肃穆的徽派建筑,到了夜晚,也依旧被多如繁星的灯火照亮。
琳琅满目的奢华商铺,摩肩接踵的行人,穿梭于其中的,皆是锦衣华服者……与应天府其他隐入黑夜的街道、巷道俨然如同两个世界。
而最令人侧目的,则是飘荡在秦淮河河面上的丝竹管弦之声、言笑晏晏之乐——画舫里,有好看的姑娘、绝色的花魁、一掷千金的贵人,秦淮河水面上波光粼粼的倒影,映照出好个纸醉金迷。
在诸多大大小小的画舫之中。
一名锦衣华服,看起来五六十岁的年纪,须发依然显出些灰白的男人搂着怀里年方二八的美貌女子,将自己杯中酒水一饮而尽,笑着吆喝道:“来来来!都喝都喝!今儿个爷请客!”
“老张,够大气的啊你!”
此间另外两名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子手里,也各自搂着画舫里的漂亮娘子,开怀大笑地应声道。
他们身上穿的虽是华服,却并没有显露什么身份特征,画舫里的人并不知晓。
此三人,正是相邀而来,寻欢作乐的鹤庆候张翼、怀远侯曹兴、舳舻侯朱寿。
自从年前那档子事情过后。
他们三人之间的联系和交往,便比以往寻常了不少。
不过,在朱元璋手里,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将,都得老老实实盘着,即便是淮西勋贵,出来玩乐也不好太过明目张胆,即便到了如今,也还是习惯如此。
“不过……今日咱挑的可是这秦淮河上最大的画舫,你包圆了,可是要出点血的。”舳舻侯朱寿道。
鹤庆侯张翼面上两侧的颧骨带着两团酡红,显然已经有了些许醉意,听到朱寿这么说,约莫是回过了些神来,略显一丝尴尬地抿了抿嘴唇。
大概是发现自己一时大意,嘴快了。
夜晚的秦淮河,本就是最大的销金窟,更何况这是销金窟里最大的那一座。
饶是他乃一朝侯爵。
让他包场,也还是有些肉疼的。
见此有些尴尬的情形,怀远侯曹兴轻叹了一口气:“说来也是晦气,这半年来,咱一个两个的,连根毛都没捞过!原本还想年前搞搞,谁知道……”
虽然已经有些薄醉。
不过几人在朱元璋手底下混了这么些年,该有的警惕还是有的,说到这里,曹兴倒是也没有继续吐槽下去。
不过他话虽没说完。
但张翼和朱寿都明白他的意思,目光之中皆腾起不甘之色,朱寿应声道:“就是!原本咱哪儿还用想这些?”
张翼虽未说什么。
可眸子里俨然也是不满和锐利。
仿佛已经全然忘了,半年之前他们已经无端端发过一笔横财,也曾经用那些极其纯透的「琉璃」在商人手里得了数不清的银钱。
也似乎忘了。
如今这个原本只能偶尔来个三两次的大画舫。
他们是拜此所赐,才能在这里夜夜笙歌、一掷千金、温香软玉、花魁暖床。
这就是人的贪心与贪念,是永远都填不满的沟壑。
得到的多,花得也多。
否则也用不着天天想着这里那里搞事了。
不过三人也知道,这件事情涉及到所有淮西勋贵和当今开乾陛下的默契,就是心里不爽快、不满,一时也不能贸然有什么轻举妄动。
见原本热闹的气氛些微冷却了些。
张翼干脆大笑一声,摆了摆手道:“哈哈哈哈哈!最大的画舫不就最大的画舫么?老子说出去的话,就没有往回收的!!继续喝就是!他们那些读书人不是最喜欢说什么「千金散尽」……什么的来着?”
“「千金散尽还复来」!”舳舻侯朱寿接了一句。
鹤庆侯张翼一拍桌子,道:“没得错!就是这句,他们那些喜欢放屁的臭腐算儒,说的话向来没几句中听的,这句话还行!哈哈哈哈!”
他们都算是莽夫。
玩到兴头上了,自然不管不顾,只图一个开心。
张翼都这么说了,曹兴和朱寿从来也不是什么客气的,当即大笑着道:
“老张你客气,咱就不推辞了,哈哈哈哈!”
“来来来!老张、老曹,走一个!”
“走一个走一个!”三人大笑着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却在此时。
怀远侯曹兴刚要把手里的杯子放回桌子上,可拿着杯子的右手却骤然停滞在半空中,双眼微眯,耳朵动了动。
鹤庆侯张翼、舳舻侯朱寿二人齐齐蹙了蹙眉头。
张翼道:“老曹,怎么个事儿?”
曹兴缓缓放下自己手里的酒杯,大声斥道:“门外何人!咱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有人敢听墙角听到老子头上来了!咱看有人是不要命了!”
淮西勋贵虽然一身的劣性和毛病。
可是军伍出身,从前都是刀枪剑戟、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根植于骨子里的警惕总还是在的。
听到曹兴这话,张翼和朱寿二人也脸色一沉,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而下一刻。
房间门便被“砰”地一声轻轻推开,随之而来的,也是一阵爽朗地笑声:“哈哈哈哈哈!我就说我没有听错,果然是张兄、曹兄和朱兄!三位兄长,好大的杀气啊!”
随着声音出现的。
是两名同样锦衣华服的男子,二人皆是长相周正儒雅,声音也清亮,看起来三十来岁的样子。
听到这声音,张翼、曹兴、朱寿三人这才舒展了神情:“范松德、周立轩?”
这两人他们认得。
都是在京中做生意的,酒量也好,还有钱,之前就曾经好几次坐到了同一张桌子上,一开始不认识,只一起喝酒,他们出身军伍之人,酒量都好,寻常时候难逢敌手。
倒是没想到偶然碰面之人,竟然也能和他们拼酒拼个半斤八两。一来二去的,双方就这么认识熟络了。
好几次碰上,这两人也是出手十分大方豪放,次次都把他们的花销给包圆了。
所以他们相互之间虽然没有什么太深的交往。
可张翼、曹兴、朱寿对他们二人的印象不仅颇为深刻,而且还十分有好感。
此时见到这二人出现。尤其之前胯下海口的鹤庆侯张翼,竟是下意识松了口气——嗯,银子保住了。
反应过来来人的身份过后。
张翼面上当即露出笑意,道:“老子当是谁呢!原来是你们俩!来!过来坐!好多时日不见你们了,今日可要好好尽兴一番,咱再拼一拼!”
名为「范松德」、「周立轩」的两名中年男子面上带着笑意,自然而然顺势便走了进来,在房间里的朱漆圆桌旁边各自找了位置坐下。
张翼三人在这等烟花之地,一般不透露身份。
所以范松德和周立轩自然也没当他们是什么侯爷,只当做是兴趣相投的酒友,没什么规矩。
“去年雪下得大,下得好。”
“听说今年这画舫出品了一款新酒,名为「清雪饮」,虽不醇厚,却胜在轻盈爽口,在下方才还想着说,遗憾无人同饮,却不料遇到三位哥哥了。”
“着实是咱们的缘分呢!”
“三位老哥哥可要一同品尝品尝?”
范松德不露声色地融入其中,提议邀请道。
闻言,张翼、曹兴、朱寿三人面上都露出了饶有兴趣的神情,皆有些跃跃欲试。
这所谓的「清雪饮」他们当然知道,作为爱酒的人,说没兴趣当然是假的。只不过这种销金窟挣钱素来是最狠的,这是半带着噱头的东西,卖得贵。
几人也就对此作罢了。
反正喝酒嘛,喝什么不是喝??
不过现在……
张翼立刻应声道:“既然范老弟你有意,我们当然是乐意的,酒逢千杯,难得知己,当然要一醉方休!哈哈哈哈哈!”对于他来说,喝酒在其次,找个人买单最重要。
范松德面上当即露出喜色。
拍了拍搂在怀里的俏丽姑娘的臀,道:“去,让你们老板娘赶紧把酒上上来!还有,今日有缘分,几位哥哥的开销,平日想找人喝酒喝个尽兴,轻易还找不到呢!便也都算我头上了,也跟你们老板娘说上一声。”
“是的爷~奴家这就去找妈妈。”姑娘一点不恼,反是声音酥软入骨,起了身缓缓而去,下一刻,旁边侍候倒酒的俏丽姑娘便似是没骨头似的滑到了他手上。
ps:是四千字大章,没有偷懒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