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很大,吹得关上的窗板作响。
风声之外,是磅礴的雨声。
李崇说得义愤填膺、情绪激动,只是沈临毓还是悠哉悠哉着,丝毫没有被他所感染到。
这让李崇不由愣了下,握着手中酒盏,略显尴尬。
以及,后脖颈发凉。
他想,一场秋雨一场寒还真不是假的,雨气被风裹着、穿过了半启着的花厅的门,全吹在了他背上。
沈临毓坐在椅子上,就这么抬着头看了李崇好一会儿,才仿佛后知后觉想明白了一样点了点头:“殿下说的很有道理。”
李崇见他总算有回应了,忙要再说什么,但被沈临毓抢了先。
“你可以自己动手,不是吗?”沈临毓问道,“不需要借我和大哥的手,只要我睁只眼闭只眼,给你行些方便,你完全可以做到。为什么不呢?”
李崇把酒盏按在了桌上,手指十分用力:“不是‘不’,是我……”
沈临毓打断了他:“大哥好不容易要洗去被你、李巍盖在身上的巫蛊罪名了,他是名正言顺的继位者。
他干干净净,我干干净净。
你对圣上如此不满,不如五殿下你做些什么?
说起来,这也是你欠大哥的,很合理,对吗?”
李崇脸上满是被酒气熏出来的红,他咬牙切齿、气愤地道:“你以为我不想?你以为我不愿意好好回报回报父皇多年的用心良苦?
我和你说了,我已经是死路一条了,死到临头没有什么输不起的!
我向你坦白这些,让你看穿父皇那人,我……”
咚咚咚。
沈临毓翻过了手,用指关节在桌上敲了三下。
等李崇诧异地停下了要说的话,沈临毓才不疾不徐地站起来。
“顺妃娘娘选择全盘托出,靠自己把一直藏在暗处的荣王爷拖下水。”
“八殿下不管是不是穷途末路,人进了镇抚司,也算是理解我、配合我。”
“五殿下,你把自己说的这么惨,说是圣上手里随时可弃的垃圾粪土,那你要做些什么?”
“就只是煽动我?”
“八殿下还知道拼死一搏,五殿下比你看不起的八殿下还不如?”
李崇不自禁地抽了下嘴角:“我没有……”
“没有看不起他?”沈临毓好笑地摇了摇头,“你借他园子、将计就计时,没有在心里骂过他蠢笨?
看不起就看不起,又没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只是,五殿下,苟延残喘,不是你这么喘的。”
沈临毓说到这里甚至打量起了李崇,最后得出了一个让李崇气得头皮发麻的结论。
“你确实比顺妃、比八殿下都不如。”
饶是李崇今夜并不想和沈临毓起正面冲突,被这话一激,也控制不住重重捶桌。
力气之大,将桌上的餐具都震动了。
空了的酒盏没立住,一歪倒下,咕噜咕噜转到桌沿,滚落地上。
啪的一声,碎开了。
沈临毓念了声“可惜”,弯下腰去捡起了脚边最大的那块碎片,等再站起来时,脸上漫不经心的笑意以及不怎么掩饰的嘲讽都消失了,只剩下洞察一切的平静。
“我去舒华宫时,圣上是不是召见过你了?”沈临毓问,“他给你勾画了什么精美画卷,让你明知道是陷阱,还心甘情愿往里跳?”
李崇的瞳孔骤然一紧,脖子上微微刺痛。
沈临毓突然出手,把那块碎瓷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习武之人,动手很有分寸。
碎片尖子只从握住的掌心露出去一丁点,李崇便是昏头了要扑上来,也别想碰这么点尖尖碰去半条命。
只够划破皮,出点儿血而已。
沈临毓甚至已经,控制着力道,刺出了一颗极小的血珠子。
“还是你认为,我、大哥与圣上两败俱伤时,就是你反败为胜的机会?”
李崇不能近前,也没想着后退。
他知道沈临毓不会贸然取他性命。
翻巫蛊案正是要紧时候,沈临毓不会节外生枝。
李崇只是意外,沈临毓离开御书房后就去了舒华宫,从舒华宫出来后就被叫回了府里。
按说沈临毓半道上也没有遇着什么人,又如何得知他在这期间去见过父皇?
谁消息如此灵通?
不!
应该换一个说法,御书房是不是有沈临毓的人?
“你在御前都敢安插人?”李崇质问道。
“我可没有那种本事。”沈临毓否认了。
收买人,怎么能算是安插人呢,先后关系都反了。
“是我愚笨了,没想到你这么胆大包天!”李崇根本不信他的否认。
“殿下并非愚笨,但你确实错看了我,”沈临毓笑了下,他不会被快到手的胜利冲昏了头,“殿下今夜竟然怂恿我对圣上大不敬?我是那种人吗?”
他当然是!
沈临毓自己清楚,他并不敬重永庆帝。
只是,他的每一步都是自己的决心,而非旁人怂恿。
事实证明,他的小心极有必要。
李崇今夜的到来,恰恰证明了永庆帝的急切。
当永庆帝意识到握不住沈临毓这把刀时,他一时之间再无其他可用的、能用的,于是他想起了“自身难保”的李崇。
李崇真的信永庆帝的话吗?
怎么可能?
谁信,谁就是真傻。
一如沈临毓阳奉阴违,李崇也是接了军令就自作主张,妄图在这几方斗争中寻一条生机。
哪怕喝多了酒,一副半醉不醉的样子,李崇那满布红血丝的眼睛里,也没有放弃过对“脱困”的渴望。
李崇有李崇的困境。
他没有强大的母族,妻族不止指望不上、还拖了后腿。
在巫蛊之后的十年里,他不是没有想过壮大自己的力量,但很难。
结党会引来父皇的警觉,随着年纪、见识增长,李崇越来越明白,当年巫蛊能成功,不是他和李巍有多厉害,也不是像安国公那样各怀心思的人在暗处添砖加瓦添得美妙,是因为父皇想废太子了。
嫡长子、太子的身份,让李嵘的羽翼自然而然就丰满了。
李崇不能走这条路,他也没有能耐去掌兵,父皇对皇子与领兵将领之间的走动,只会比与文臣的亲近更敏感。
李崇能做的,只有谦逊、温和、有礼,靠着年长、靠着好名声,在父皇的眼皮子底下先稳住脚。
他也算稳住了,但他注定输给沈临毓。
这个十二弟,就因为姓沈不姓李,他手里有兵。
缇骑与一般兵将不同,但眼下看来是足够用了,想围府围府,想抄家抄家。
这些缇骑,亦等于李嵘的兵。
李嵘当年的太子党被父皇都砍得差不多了,没想到十年后,最大的太子党竟然还是个镇抚司指挥使。
思及此处,李崇长叹了一口气。
“你藏得很好。”
“往年借着先皇后的养育之恩,一年去一次舒华宫。”
“若你根本不提,要么是刻意为之,要么就是完全没良心。”
“这个度,让父皇信了你,给了你镇抚司。”
“他也需要一把刀来让他的儿子们老实些,你是他磨出来的刀。”
“这一年,你突然露出真面目了,他一定很后悔吧?”
“他怎么不干脆撤了你呢?你受伤,明明是个好由头!”
在李崇的设想里,那日酒后出岔子,他当然不可能置身事外,父皇又不蠢,自然晓得他和李巍都有份。
但事情分轻重,顺势把威胁最大的沈临毓按下去,比安排他和李巍都重要,不是吗?
结果,父皇被姑母吼了一顿,吼得犹豫了。
也许,原本再过两三日,父皇重新梳理过后就知道孰轻孰重,但沈临毓没有给他机会。
也就犹豫了这半日,沈临毓把李巍围了。
随之而来的是顺妃娘娘的崩溃和全盘托出,有伯父李效这么条毒蛇盘旋在前,别说他和李巍不算个事,连沈临毓,都是父皇必须先全力挥出去、铲除异己的刀。
砍巨蛇,溅毒血,现在看来,父皇反受其害。
害到,都迫不得已要哄骗他先稳住沈临毓了。
只不过,李崇也没听那些哄骗而已。
“为己,有错吗?”李崇怒目圆睁,一字一字问,“我没路可走了,想寻条活路,有错吗?那你告诉我,我现在还能做什么?”
沈临毓面不改色,话却密了起来:“我告诉过殿下了,有想法,自己去做。别想着借我和大哥的手。”
“你这样,和你那位借巫蛊废太子、杀太子党,借我的手、要再杀兄弟儿子和宠妃的父皇,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愿意做个像他那样的人?”
“那你就别指责他了。”
“他把儿子们当垃圾、粪土,你也想把兄弟们做垃圾、粪土。”
“一脉相承,不是吗?”
李崇听不得这话,喊道:“我没有……”
沈临毓理都不理他的激动。
“可惜你没有他那么好的命,他占了嫡,一母同胞的嫡长皇兄早亡,先帝又中年病故,他没有付出任何鲜血和代价就坐到了皇位上。”
“而你,输在了投胎上。”
“如果你也是嫡出,大哥被废,你缩着脖子过日子,再逢圣上身体欠妥,指不定真比现在有机会。”
“毕竟你看,我承了先皇后的养育之恩,承了大哥的照顾之情,你是他的胞弟,我手上的缇骑可能就为你所用了。”
“可惜,都是如果。”
“你是宫女生的,我也是。”
“你嘲讽我没有资格入局,但我现在有决定让谁获益的能力。”
沈临毓说着,把瓷片收了,往角落随手一丢。
李崇下意识抬手,捂了下脖子,而后低头看向掌心。
出血很少,就一点和干了差不多的血珠子。
也就是在他低头的这一刻,沈临毓刹那间就是一个手刀,劈在了李崇的后脖颈上。
李崇丝毫没有防备,身子当即软了下去。
沈临毓把人架住了,抬声唤了元慎。
元慎进来,把人接过去。
沈临毓便问:“跟着五殿下来的人呢?”
元慎道:“都在前头候着,元敬在招呼。”
沈临毓颔首,一并把人唤来:“殿下酒喝多了,又这么大的雨,我怕路上再出意外,不如就留在这儿,让他早些睡吧。等下让元敬随你们回府报个信,也省得皇子妃担心。”
那两亲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上来先扶住李崇,唤了几声“殿下”。
李崇垂着头,谁也看不到他脖子上那比针孔大不了多少的口子,只晓得他的确失去意识、醉得彻底。
因此,两人商量了下。
一人留下来照看李崇,一人和元敬一块去泰兴坊。
这一觉,李崇一直睡到了大天亮。
睁开眼看到陌生的幔帐,回想起昨夜状况,他立刻坐起身来,扶着酒后不适的脑袋扫了一圈屋子。
然后,他看到了坐在不远处窗下的沈临毓。
“你把我打昏的?”李崇的声音干哑。
“殿下醉酒睡着了而已,我估摸着你该醒了,就过来看看,”说着,沈临毓指了指李崇,又指了指自己,“我们两个昨晚上都喝倒了,今天谁也没去上朝。
不过殿下放心,应该没有哪位御史会揪着这事儿骂,毕竟他们近来都在谨言慎行,突然说我们‘喝酒误事’,只会显得欺软怕硬。”
李崇被他气笑了,道:“不用绕弯子,你把我留在这里,到底是什么目的?”
“问事,”沈临毓也不含糊,“巫蛊案,这笔账要仔细算一算,在清醒的时候。”
李崇绷着脸看着他。
沈临毓一条一条问,俱是他照着李巍给他的名单查证之后得出来的,但也要和另一位主犯对一对。
“八弟招了,但你瞒住了父皇,”李崇一听就有数了,“你能瞒多久?”
沈临毓不作答。
李崇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你不用瞒多久,你也没打算拖太久,但你必须扣着我,你怕我坏你的事!你就只担心我?李嵩、李崭、李岌……甚至还有那几个小的,他们会眼睁睁地看着你……”
“他们是有兵?还是有人?”沈临毓问。
李崇彻底被刺激到了薄弱之处,吼道:“难道我有?”
“你有胆,”沈临毓冷声道,“且你无路可走,你只能用你的胆子横生枝节。”
“龙椅再好,也不是人人都能伸手的。”
“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和李巍一样,眼里只看到了那把椅子。”
“过些时日,你和李巍一道走黄泉路,路上倒是可以聊一聊心得体会、总结经验,下辈子再争再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