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透,新烤的胡饼焦香混着蒸黍米的甜糯,在长安的街巷间浮动。
东市里,胡商正卸下驼背上的酒桶,这些酒桶里的葡萄酒来自龟兹,绸缎铺里的伙计抖开一匹越罗,作为样品悬挂在外面的竹竿上,它绯色如霞,丝光跳跃在行人的脸庞。
药铺里铜碾研磨药草的苦香,混入隔壁酒肆新开坛的桑落酒气里。
李影掀开缠绕着湿漉漉雾气的车窗帘子,他远远的眺望着延康坊,眼中的隐怒和忧虑就像是要满溢出来。
他能够理解李沉山的行事风格。
就如当年斩真龙一样,他很喜欢通过一锤定音的做法,一次性将整个局势推往他想要去的方向。
然而非常时刻用非常手段,当年他可以这样冒险,是因为天下民不聊生,百姓于水火之中,而李氏也面临生死存亡之际。
但现在什么时候?
百姓安居乐业,百废俱兴,天下大治。
李氏内部的想法虽不统一,但何至于需要动用这种非常手段的地步?
隋末时,反正是李氏一拼,拼得赢得天下,拼不赢一起完蛋。
但现在李氏已得天下,为何要采取如此手段!
李沉山恐怕从未想过自己会失败。
然而现在,整个李氏却必须因为李沉山这样的鲁莽行为而付出代价。
这代价将会是什么?
聪明如李影都无法想象。
……
晨露未曦,太液池畔的薄雾在松柏间浮动。
皇帝负手凝立于楼阁窗前,指尖摩挲着一枚发黄的象牙牌,那是可以调动金吾卫的兵符。
木梯上传来一重一轻交替的脚步声,一名跛足的紫袍老者走上楼阁,到了他身后不远处,平静道,“李寒烟参见陛下。”
皇帝转过身,请这名老者入座,平静道,“寒烟叔何须如此客气?”
李寒烟有些感慨的叹了口气,道,“平日或许不用如此客气,但此时必须客气,以免你觉得我们已经彻底忘记了君臣有别。”
“你我倒是不需要说这些客套话。”皇帝看了他一眼,道,“你应该明白,若是李氏机要处已经不能保持统一的意见,那它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或许此时在顾十五的眼里,它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
李寒烟看着皇帝,认真道:“我必须明白你真正的想法,若是你要借着这样的机会令李氏机要处彻底消失,那我不用耗费力气去做很多不必要的事情。”
皇帝平静道,“李氏机要处可以存在,但不能和之前一样存在,它也必须和其它司所一样,接受监管。”
李寒烟缓缓抬起头来,看着皇帝道,“若是李氏机要处不接受,那你便要站在顾十五一方,会和李氏机要处全面开战,分个你死我活?”
皇帝没有任何犹豫,颔首道,“是。”
李寒烟还未回答,皇帝又道,“寒烟叔你所代表的是你的意见,还是整个李氏机要处的意见?”
李寒烟有些感慨的笑了起来,道:“我所代表的是我和李归鹤那家伙的意见,还有李影也会在我们这一边,那些不和我们一般意见的人,很快他们就不会有意见。”
皇帝淡淡的一笑,没有说话。
李寒烟沉默片刻,道,“我们可以接受你的提议,但顾十五那边,或许不会善罢甘休。”
“在我看来,你们目前还存在一个补救的机会。”皇帝看着李寒烟一眼,道,“如果听从那位老人家的安排,或许就不至于弄到各方都下不来台的地步。”
李寒烟点了点头,他起身告辞离开,但是在下楼之前,他又转过身来,看着皇帝,认真道,“你真的不会有问题?”
皇帝傲然的笑了笑,平静道,“如果真到有问题的时候,我会提前离开世间,什么都不会剩下,所以,能有什么问题?”
……
长安西市边上一处庭院里,老梨树探出檐角,阔叶层层叠叠,风一过,便沙沙抖落几星蝉声,坠在井台边的青石缝里。
从幽州远道而来的老妇人坐在藤椅上,膝上放着一副字画。
哪怕这一路马车行走得极慢,每日里都有医馆和修行者小心照顾着她的元气,然而气候的变化,水土不同,还是让这名年迈的妇人累极了,她看了一会就合上了眼睛,静静听着院落里的声音。
此卷墨宝,是她两个儿子合璧之作。
一管狼毫两分执,共绘慈亲案上春。
她两个儿子早已不在人间,但这名银丝稀疏的老人此时合着眼,听着园中雀鸟啁啾,恍惚间,她两个儿子此时却好像和幼时一样,伏在她的膝头睡着了。
那时候她还是个梳着双鬟的姑娘,第一次来长安所住的小院中,也有一株梨树,春来花开如白云,芬芳四溢,夏至时,阔叶间垂满青梨,像是悬了一树翡翠铃铛。
突然,她感到梨子的清香就在鼻翼前滚动。
她慢慢睁开眼睛,就看到笑嘻嘻的周驴儿拿着两颗梨在她鼻前晃动,看到她睁开眼睛,周驴儿就扑在了她的身上,想要打滚般扭动身体,“太奶奶你真的来了啊。”
邹老夫人忽然笑了,她双手摸着周驴儿的脑袋,先让周驴儿别弄坏他爹和叔叔的字画,接着又让周驴儿站直了给她看,然后她又满意的笑了起来,“我的乖重孙儿,你倒是好像又长高了不少了。”
“那是!”
周驴儿得意起来,他蹦跶了两下,给邹老夫人看自己能蹦跶得多高,然后又显摆道,“太奶奶,你乖重孙儿现在可厉害了,我的铺子的生意,一个顶人家几十个铺子的生意,那银子多得我都懒得数,都让神秀哥他们去数了。”
邹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原来我乖重孙儿现在这么厉害了。”
她心中高兴,拍着周驴儿的背,哼起了幽州的一支小曲。
周驴儿婴儿时,在被送出关外之前,她抱着周驴儿的时候,便总是哼唱这支小曲。
“太奶奶,长安比幽州好玩多了,你来了之后就不走了吧?”周驴儿一边夸她唱的好听,一边撒娇。
邹老夫人笑道,“不走了…也走不动了,太奶奶就留在长安了。”
周驴儿高兴了,“太奶奶,你走不动没事,我可以背着你到处蹦跶,你想去哪就和我说。”
“那你不能把我颠散啰。”邹老夫人笑着点头。
院墙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靴底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由远及近。那脚步声起初杂乱,渐渐变得整齐划一,显是来人在门前刻意整理了仪容。
一会有人进来通报,对着邹老夫人轻声说了几句。
邹老夫人吩咐道,“让那李影进来便是。”
周驴儿对来什么客人倒是不关心,他看着邹老夫人,在她耳边轻声道,“太奶奶,告诉你个秘密,城里的十五哥是假的,十五哥不在城里,不然他肯定和我一块来了。”
邹老夫人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我知道了,不过这人正好是为了你十五哥的事情来的。”
“是么?”
周驴儿看到门洞里走过一个身穿素净袍服的男子。
这男子一脸忧色的模样,看到他也不觉得意外,上前来行了一礼,道:“李影见过邹老夫人,见过佛子。”
周驴儿笑嘻嘻的回了一礼,道:“李影哥那我们以后多亲近亲近。”
李影不知周驴儿对每个人都这样,他顿时微微一怔。
邹老夫人颤颤巍巍的起身回了一礼,请李影到堂中入座,然后主动道,“今日晨起之后,宫中已传信给我,我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你急着来找我,是想过问一下我的意见?”
李影凝重道,“此等难题,恐怕只有您和玄庆法师能解。”
“玄庆法师不会解,因为他不会直接插手这种事情。”邹老夫人看着梨树上摇曳的青梨,异常干脆的说道,“若要问我解法,两日之内,先废太子之位。因为按我对顾十五的了解来看,两日之内,他的命令就会到达长安,若是在两日之内不能做出些平息他怒火的事情,接下来他一系列的反击就会如潮涌来。”
邹老夫人如此干脆,李影反而平静下来。
他点了点头,道,“先废太子,然后呢?”
邹老夫人看着他,缓声道,“皇帝应该已经对你们表示了你们想要继续存在,就要接受监管和不能游离于法度之外的态度。如果你们接受,那你们最好让顾十五马上知晓你们的态度,还有,这个监管审查李氏机要处的司所里,必须有明月行馆的一席之地。你应该明白,如果他不能亲自盯着你们,那他今后都不会对你们放心。”
李影沉默了数个呼吸的时间,点了点头,道:“罢免太子一事,有些人还需老夫人发个话。”
邹老夫人也点了点头,认真告诫道,“此事并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眼下最难得并非是罢免太子一事,而是你们李氏机要处的内部是否能够意见统一,李沉山虽死,但他的那些人,或者说和他持同样意见的那些人,如果你们解决不了,那所做的这些事情都会没有用处。”
李影起身,认真行了一礼,道:“我们会听从您的建议,但如果我们内部在短时间内无法达成统一,还请顾道首给我们一定的时间。”
邹老夫人目光温润的看着李影,轻声道,“既然接受皇帝的建议,那这种时候,你们就不要想着光凭自己的力量来解决这件事。这道理你们想得明白,但或许有时候该放下的时候,你们的骄傲却让你们放不下。”
……
太子放下了手中的册子。
一阵阵的蝉鸣弄得他有些心烦意乱。
他知道今日里已有大事发生,因为就连那些暗中监视他的宫人都似乎变得无影无踪。
他不觉得自己的父皇能够在和李氏机要处的争斗中迅速获胜,然而当朝堂议事完毕,却没有任何人给他通风报信,没有任何人暗中告知今日早朝议事的内容时,他的面色就渐渐变得没有了血色。
但坐以待毙从来不是他的风格。
他走到墙角的雨水沟边,踢石子一般将一枚铜管悄悄踢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