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4月*日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来去。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蝶恋花·晏殊
我终于拿起了笔,因为日子有了一种梦醒的真实,而我又不知向谁倾诉。
我望着这个“日子”,它真实的摆在眼前,真实得让人感到抽象,仿佛一场梦,睁开眼睛却发现一切都变成了真的,于是便有了一种还没来得及准备的惶恐与不信:我离婚了。我离婚了?
从申请半工半读到今天,日子已过去一个月了,我离开他已经一个多月了。我怎么觉得,我好像已走了整整一生了?真的,现在我要回想一下昨天的事情,都要费上好大的努力,就不要说前天,大前天了,就连今天早上是不是今天早上,我都要想上好半天。
每一个日子已与“那个日子”毫不相干,它过得飞快,因为我不知道它是怎么过去的,又过得极慢,因为我不知道它究竟有没有过去。
我好像已丧失了“活着”的感觉。
我甚至忆不起从前的感情来。那一段让我铭心让我辗转的情感的记忆,我竟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我不知道我怎么走出来又怎么放弃了,这原因是什么我忘记了。
我既无法正视昨天,又无法忽视今天,我便在昨天与今天交界的梦里迷失了。
我现在是学院里第一个勤工俭学的学生,我想我是给院长出够了难题了。因为我站在他面前,根本回答不出他问我的“什么原因?”,我好像忽然丧失了对语言的运用能力。我想起第一次和他夜不归宿,被他叫到办公室要求解释,那时我伶牙俐齿地反击,虚张声势地要摔他的门。现在,我不会说了,我只是简单地告诉他:因为特殊原因,我和周先生共同决定终止对我上学的资助,未来将由我自己半工半读完成学业。如果您需要核实,我对此表示谨慎尊重,但这是我们两家的渊源,不希望院方过度介入,这也是对我和对周先生的尊重。
我不知道他在我眼中看到了什么,他没再问任何问题,只是和气地请我给他一天时间考虑,因为学院没有这样的先例,也还没有这方面完善的制度。他需要和其他校领导商量一下,明天给我回音。
我知道他肯定会向他去核实,或者说,了解,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思考了。也不知道他会怎么说。我做好了最坏的穿帮后的打算——离开这个城市。却没有打算出我能去哪里。
第二天,我收到回音:我不需要半工半读,学校将就地解决。我要做的就是每天为各教研室打一壶开水,由各教研室出两角钱,每天到厨房帮两个小时工,早晚各一小时,由厨房提供一份伙食补助,这样我的生活基本可以保障,而我还可以争取奖学金。我当即接受了,这两样工作都是我力所能及的。
当我两只手一次提着两只、然后四只暖瓶穿梭于开水间和教研室的时候,当我在清晨的曙光里在食堂淘米洗菜的时候,过去的生活在一瞬间被隔断,我好像忽然间回到了十四岁,回到了我熄灭一切怨恨与希望,心如止水面壁读书的日子。我知道我成了学校的焦点人物,但是我毫无感觉了。我需要丧失对情感的所有感觉,然后我就真的丧失了。
我是学校起的最早的人,我大声地在校园中背英语,在教学楼前的地面上练书法,水为墨,地做纸,当我再次拣起这个我丢弃了五年的打磨心志的工具时,我想起我曾经对一个人说:以后我会把每一出笔都中锋送到……
我穿上了最坚韧的铠甲和时间战斗,时间败了,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
但是今天,却再也过不去了。
今天一整天我都烦躁不已。
放月假了,这是他来看我的日子。
可是直到此刻,日落西山,我一个人慢慢从食堂走回寝室,我才恍然发觉了我一天的盼望与等待,我下意识里的盼望与等待,和我扼杀盼望颠覆等待的隐痛。
我躺在床上,泪水无声滑落,我清晰地感到了一种麻醉过后的疼痛,这种迟来的疼痛缓慢地延伸到我身体的每一点神经,痛,并且慢,它慢慢地渲染到每一个细胞,让我整个人都感到一种被撕裂的痛。
我感到世界粉碎了。四年来,我究竟放进了多少情感?我已经无法回答了。我昨天认定的每一个游戏,都成了今天最深的记忆了。覆水难收,情如覆水,阿健,你,你是用四年的光阴,收走了我苦守了二十四年的情感啊!我寂寞地守了二十年,如今却没有一分是我的了。
真想去讨一杯忘川之水,提前将有生的记忆全数忘掉,然后,好再与你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