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的寿筵设在庄园小宴会厅,村里的族老亲邻也来了不少,伟健专门包了一辆小客车接送。冰云被送去上大学是大家都知道的,但他们离婚这事,村里还没人知道,不是刻意隐瞒,却也没必要宣扬,大家都以为儿媳妇在外地上学回不来,倒没人说什么,只是祝寿的寒暄里少不得问:阿云啥时候放假啊?媳妇在哪上学啊?儿媳妇好有出息啊!阿健对她真好啊!您是好福气啊!云云。老太太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说儿子离婚了,便都一一笑着应了,但这话问一遍两遍还可,十个人问十遍,她就有点扛不住了。最早发现这事的是春生,他虽然在大厅各处走动,但眼观六路已成习惯,尤其今天的寿星。他发现了这事,便找到阿治,说你去找迎秋姐,叫上二哥二嫂,我带大娘去旁边包厢,你们过来陪。阿治眨眨眼:怎么了?春生往上前贺寿的亲邻上扫了一眼:冰云的事大家还不知道。阿治秒懂了。
春生好心解了围就准备走,老太太叫住他,
“春生有心了,”老太太看着桌子上的礼物,越发憋不住心里的不痛快,“别急着走,你也坐下陪老婆子聊聊天。”她脸上展着笑,嘴上却贬着自身的称呼挤兑,“我听说你去看过阿云呐,这个月也去了吗?她好吧?”
春生坐下,觉得这招引火烧身干得真‘好’,“好。”他礼貌微笑,“大娘喜欢我的礼物吗?”
“真是谢谢你啊,春生。”周老太太觉得这娃果真有脑子,一个字不多说,一个好字说的模棱两可,就好像在答应陪她聊天。礼物?喜欢吗?嗬,送她个金山她都不会喜欢。“你健哥忙,你有时间多帮着跑跑。唉,这当时觉得上三年学挺长的,可这一转眼就过去一年半了,还真快!”
“是啊,时间最不经意。”
“可不吗,叫了我快四年妈,不知不觉这情早生根了。”看一眼后进来的伟健:“这两个冤家就是嘴巴硬,那心里能硬起来才怪!你就说前些天吧,天才刚冷呢,你健哥便央着我给做棉裤,我做完了他又忙得没时间送,年底这么忙,他也不好意思把工作都扔给别人,机票买了又退掉,我听说最后是你请假去送的,你这个兄弟做得好。这也好,这刚几天,两人还都得死要面子呢不是。春生你脑子好,要多帮帮他们,等阿云回来,大娘专门摆宴谢你。”
一屋子寂静。
“妈。”伟健站起来,“过去入席吧。叔伯婶子都等您呢。”
春生站起来,想说话,身子被撞了一下,一个瘦小的身影挤了过去,抱住老太太的胳膊:
“嘻,大娘,我们快点过去。我哥把卡拉oK搬到大厅了,我们可以边吃边唱。我要第一个表演,谁也别想和我抢……”
“是啊,老太婆,今天是你生日,咱们老家伙坐一桌有的聊。就看他们表演。”
那一场筵席,因为少了女主人,究竟吃得沉闷,刻意的喧哗热闹底下盖着的心照不宣的沉闷。
“你个小兔崽子!”一回到家,周老太太便对着伟健大骂起来:“你是想气死我是不是?还有你这个老东西,你们这一老一小是合起来想气死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我马上就能让他没得话讲,知难而退。啊,好了,你们两个,一人一句轻飘飘的话,我说的话倒成了废话!你们这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是干嘛?!”
“老太婆,”老爷子给她倒了杯茶:“过生日不要生气。你那么逼人不会让人没话讲,只会让人把话挑明了讲。到时候你儿子会连个转弯的余地都没有了。”
老太太不服,张嘴要辩,老爷子推推茶杯,
“你觉得春生是学识不如你,还是口才会不如你?他不怼你是当自己是义弟,当你是长辈,留着一分脸,就这样还说一半留一半呢。你当他那句时间最是不经意,后面是什么?时间最不经意,过去了才知道。”
老太太张口结舌了老半天:“这个小王八羔子!那你说怎么办?就这么由着他?我忍不下这口气!”
“我不说了吗,看他们表演。你呀,越老越看不开。”老爷子自倒了一杯茶,“感情的事,谁胜谁负不在男人,而在女人的心。女人的心往哪边斜,哪边就胜。人家的心要是不在你儿子身上了,就算没春生,也会是别人。”
老太太如有所悟,端起茶杯要喝茶,“不行!”她又放下杯子:“我得给阿云打个电话,我要听听她怎么跟我说。”她抓起电话。
“妈——”伟健伸手按住。
“你给我躲开!”她柳眉一竖,伟健乖乖松手,她握了话机,想要拨号,这才发现自己记不住号码。“号码。”看一眼伟健,递过电话:“你给我拨!”
“妈,”伟健放下电话,“你不要让她难为了……”
“我就是要让她难为。你现在就给我拨电话。”老太太把电话塞给他:“你再留余地就再没有余地了,女人是经不得男人缠的,再正经、心肠再硬的刚烈女人,也经不得男人缠她。烈女怕缠郎,还是个最有心眼儿的缠郞。女人的心往哪斜?往缠着她对她好的男人那儿斜!”
伟健握着电话,心跳如鼓。
“快点拨!”
他拨通了电话,递给母亲:“去找她了。”
“阿云,是我呐。”周老太太握着电话。
“是,是——妈?”
“哎,哎——是我。”她捂着电话,小声:她还叫我妈。
“妈。”她听见那边声音似乎哽住了,好久:“您好吗?”
“好,好。阿云,妈想你。”
“我也想您——”
“阿云呐,你和阿健的事,妈一直想问问,”她忽然顿住了,忽然想:她为啥一直没问?然后想起儿子说:我们买不起她。因为她火气上涌时,一翻恶毒话骂了人一家子,再然后……她说儿子:你在乎她,也不在乎她。她说的何尝不是自己的心里话。若真在乎,电话早打了吧?“妈知道委屈你了。”她忽然说不下去了,“阿健在旁边,他要和你说话呢。”
“妈,爸好吗?”
“好。”
“您告诉爸,我问他好呢。”
“好,阿云,你和阿健说说话吧,他——”
“妈,生日快乐。”
老太太不期有这样一句问候,握着电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恍惚觉得:她为什么没早打这个电话?偏是今天。如果不是过生日被人反反复复提起,不是因为春生生了一肚子气……“阿云——”
“妈,祝您健康长寿,福如东海。我要去上晚自习了。”
老太太把电话塞给伟健,伟健抓着电话,舌头发硬:“阿云。”
“阿健。”沙沙的电流声像一场寂静的冬雪,下在天地遗忘的角落。“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