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12月*日
我有好久没有写日记了,我的生活已被困窘塞满,我不得不先解决温饱然后再经营思想了。
我很奇怪这些日子来我竟没觉得悲伤,包括接了一个电话之后。也许人总要吃饱了饭才能有力气悲伤。
冬天到了,我的一切都捉襟见肘,包括衣服、钱、心情与胃。一切别人眼里换季的必须品,对我来说都成了奢侈品,因为我没有钱把它购为己有。我算计着每一分钱的来路与去路,以便把它们多延留一些时日。
昨天是月中休息日,我替一家商场发了一天宣传单,快元旦了,各商场都在搞宣传,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漂亮的衣服,我就小女人的在一边吞口水,还好,我一天的工资加上我上星期结的抄写的钱为我换来了一双薄薄的、很好看的减价靴子,我终于不用穿露着脚背的夏天的鞋了。我的脚趾冻了,痒的很,现在终于可以穿上棉鞋了,我简直感到了一种幸福。我想起小时候看《三毛流浪记》,三毛冬天没衣服穿,便用木炭在身体上画了一件毛背心,我想我也应该去捡一块木炭,把我的脚背涂黑!
我很庆幸这里不是家乡滴水成冰的冬天,要不然我的脚趾头可能会被冻掉!然后哪天路上就多了一具“路有冻死骨”。
现在我有棉鞋了,也终于有一件“棉”大衣了,这个冬天可以过去了。
棉大衣是我自己改制的,我在市场里买了一些纱布和棉花,把风衣的里子拆了个口儿,把它翻过来,薄薄地铺一层棉花,再铺一层纱布,然后把它们缝起来,这样,它就变成了一件“棉大衣”。我又把夹克衫上的毛领子毛袖口拆下来,装到它上面,它立刻改观了。过苦日子一直是我的拿手好戏,我感谢我的父母亲以独特的方式教会了我如何在苦难中生活,而我也并没有因富贵、因养尊处优而丢掉和遗忘了这一切,我很高兴。
前几日,母亲来信询问我的情况,我不愿让母亲知道我的今天,我觉得我们好疏远,我只告诉她我一切均好,什么也不需要。我很奇怪我为什么竟然能不悲伤今天这种一无所有的窘困,悲悯这种口是实非的谎言。也许当一个人遗失了太多的东西之后,也会跟着丧失许多本能,包括眼泪与欢笑,甚至悲伤的感觉。
我无权悲伤,还因为苍天它派了一个我最没有想到的人来看望我,他使我立刻自动缴械,放弃了我最后自悯的权利,那个人就是阿治。这个自从我离开那边就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人,却坐了一夜的火车,只为:快过年了,他要看看我。我握着被他按在手里又帮我攥起来的五百元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感到心里真实的泪四面的迸射出来,因为他又要回去了,再坐一天的火车。
我真的没有想到世界如此精彩,阿治,那个最调皮,最油嘴滑舌,最会推脱责任,最“贼眉鼠眼”的阿治,最后却是最……
我没法用仗义或者其它任何高伟的词汇来形容面前这个矮小的男人,他甚至连递钱给我,帮助落迫人这一本应该很豪气的事情,都做得缩头缩脑的。刘冰云,不要再说你看透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你永远也看不透的!
阿治走的时候告诉我,他要和迎秋结婚了,说时他的眼睛里是一眼的阳光灿烂。阿治会是一个好丈夫的,他其貌不扬,个子矮矮的,兄弟姐妹多,家境不富裕,也没念过什么书,用他的话说,他不知道他是怎么长大的。他就是街上的一个小混混,也曾干过些偷鸡摸狗、顺手牵羊的小坏事,如果不是健收留他,他可能早就学坏了。而迎秋从没嫌弃过他。
其实他说的不尽然,他心地很好,有正义感,而且,他聪明。他是五个人中最聪明的人。春生可能是有学问、有智慧,但阿治是聪明,他的聪明是天生的。他和我一样像是野地里的野草,荒野中的小兽,为了生存能迸发出一切聪明劲儿。我喜欢阿治的眼睛和笑容,因为他的这两样东西都是那么明亮鲜活,即使诡诈也是生命最原始的色彩。他不自知地说了许多和迎秋一起做‘秋饮’的小事,两个“小奸商”满心满脑子地算计配方成本和盈利,把无商不奸和良心尚在、诚信经营和唯利是图演绎得淋漓尽致。对着他,我常常能感到生命对生命的那种最原始的轻松。他笑过了他的欢喜,撒过了爱的玫瑰花,又很小心地问我:我和“健哥”到底怎么了?我就不能,不能和他和好吗?我的心被他问得隔了千山万水悠远地痛,“阿治,代我问候迎秋,祝你们幸福。”我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