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1月*日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新年来临,在大家对于“九十年代”的无限憧憬里,我看到的,是我苍老的心。
大概因为这颗心与周遭太不协调了,所以我想找个属于它的地方去呆呆,于是晚自习上了一半,我便溜走了。可等我拿着我自己发的学生会盖章的勤工俭学卡,填好了出门条出来了,我又不知道我能去哪里了。
我在街上转了半天,也没地方可去——我不能去喝酒,因为我不想违背自己的誓言。也没钱去哪里消费,因为我的钱只能用来吃饭、买书和必需的衣物。于是,我跑去一家酒吧唱歌了。在震耳欲聋的音乐里狂喊劲跳了半个晚上,走出来时,我在淋漓的汗水里感到一种虚脱的、恶意的快乐。我怀里揣着老板给我的二十元钱,去水龙头底下抹平了我弄得刺猬一样的头发,擦掉眼睑上、前额上闪着亮星的妆容,坐上了最后一班开往学院的公共汽车。
繁华的城市在车窗两边越退越远,汽车驶进郊区宁静的街道,我的心亦在那阑珊的灯火中平静下来。
今天下午,我收到母亲的一封来信,它让这些天我痛得无所适从的心更不知道怎么痛才能够痛快了。
母亲在信里说,半个月前,他去了,去送一笔钱,数目极大,他跟母亲说这笔钱一方面用来做为她未来生活的花销,另一方面让她用来供我把书读完,母亲终于知道我一无所有了。但是她替我拒绝了。她说她的女儿虽不是个十分清醒的人,但既然她走的时候是那么决定了,她尊重她的决定。她说她原本不想告诉我,后来觉得还是该让我知道。我能感到母亲心里的痛,也第一次感到在这场婚姻中,母亲的心,与我的那么贴近。
从开始她就不赞成我的做法,却又无力阻止我,我们卑微的被命运踩在泥里,能破釜沉舟一次已是偷了上天的机会,我不怨恨,也不后悔,我只是痛而已。
我想不通他送钱给母亲是出于怎样的心理,补偿?补偿什么呢?还是说他需要用一笔钱买断牵扯,求一个心安?其实在签了一纸契约的前提下,我们心照不宣我的所有付出都可以用金钱衡量,只是我半道入了戏,非要在交易的戏码里演一场日久生情。这不仅违背了当初的契约,也打破了已建立的平衡。错不在他,而在我。其实从崔文可那次起,我就知道我已泥足深陷,我以为我闭上眼,果断地收回了情感,但动心这种事,哪来的收放自如。不过是装成没有受伤的样子好护住脸面罢了。
崔方可曾说:我们才是爱情。我不认识爱情,也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文学作品里的爱情全都轰轰烈烈死去活来,它们多为一眼之下,一见钟情,然后曲折、离散、相思、生不如死,最后,各自悲喜。可是,现实中的爱情也是这样吗?在柴米油盐的琐碎里,会不会也有爱情?在感激与相伴的成长中,会不会也有爱情?在细水长流的平凡岁月中,会不会也有爱情?我不知道。我没有接触过别的男人,没和别的男人谈情说爱过,所以我不知道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和感觉。
我知道世间的大多数婚姻并没有爱情,我要求的尊严甚至很可笑,可是我就是想在这个人面前可笑一次。不计得失。
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交错的记忆里有关于他的,有关于母亲的。在品尝了那样一场让人害病的盼望之后,我的情感终于渐趋平静,现在我不禁问自己:你究竟在盼什么?于是我感到害臊与羞耻——我在盼着一种回头。一种恍然而至的爱情。
现在我终于明白:我再也不能回头了。也不可能等来那样的爱情。这个人生我已经走得极为失败,我不能再把自己推向那最后的沦落了。为了他,我曾经不顾一切地痛过,如今想想,我到底是痛惜自己的失去,还是痛恨自己从未得到?
我也问过自己,你是真的爱他吗,如果有一个……然后我就摇头了。其实我的完整想法是:是不是因为我不了解,我得不到,我才放置了这样追逐的情怀?若再有个不错的男人走进我的生活,我也许——,然后我便摇头了。
我的心不再痛了,也不会动了,任何男同学的任何殷勤都不能让我的心再起微澜了。那种青葱般的情意热烈美丽,鲜嫩多汁,而我的心,已经老了。原来人这一生,真正的情动只有一次。
我不能回头,又无法向前走,人的一生只能有一季花开,而我,开过了。
昨天我用青春透支了幸福,原应在今天本息并付。我无法在感情里求一份公平。
一切的公平都是相对而言的。
一切的富贵与贫贱都是相对而言的。
一切的自由与禁锢都是相对而言的。
一切的爱与恨、生与死都是相对而言的。
而在这一切相对的境界里,什么是永恒?永恒也是一种相对而言的东西,它的参照物在每个人自己的心里。
So,
跳舞吧,歌唱吧,工作吧,生活吧,
就像无人关注,无人喝彩,无需报酬,没有明天……
fuck,那么美好的、智慧的、抚慰人心的布道辞,经我这么说出来,丧得像一首挽歌。
好吧,就请容我,在今夜,在我的日记里,把心掐死,安葬,沉沦,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