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12月*日
我恨全世界。
包括一切该恨和不该恨的人。
这就是我现在的心情。我现在就是在这种见鬼的心情下写下这篇见鬼的日记的!
也许此刻我手里拿的是锤子,所以全世界都是钉子,我必须一个一个砸死它们,消灭它们!
我看我是疯了。
一切的压抑让我善良的性格爆炸破灭了,一切的失望让我坚韧的情感绝望了,没有一点幸福与希望的火焰照耀的生活让我的心彻底沦落了,我变了。变得冷酷、无情、厌恶、怪癖,乱发脾气和不可捉摸。我很想哭一场,把心中的苦与痛哭出来,可我却没有泪水,我的心因为这种最原始的本能的丧失而变得破烂不堪。
我不想再用力地微笑,不想再用力地乐观,不想再用力地坚强,上帝,求你给我软弱的权利!让我有地方发疯,有地方哭诉,有地方丢弃破烂不堪的我自己!
可是,我往哪里丢呢?世界这么大,却没有人要我。
三天前,传达室的老糊涂(一个新来的老糊涂),交给我一个纸袋,我问他是谁送的,他答我说:没留名字,只说交给你。我便问他是什么样的人?他说:三十五六岁,高高黑黑的……不等他说完,我的心已开始狂跳,忙忙地谢了他跑回寝室。我打开纸袋,是两本书,《再生缘》(陈端生着)。书很旧,但我的心因那书的名字而跳得更急,我急忙翻书,把书里、纸袋里统统仔细地找了个遍,却是什么也没有。是他!可是这书——
我迫不急待,逃课看书,全书基本为七言韵文,文字极其华美,一口气读完,我醉了,嘻,我的小王爷!你从哪儿找来的这两本书?我哪有孟郦君那经天纬地之才,我才不信你,你会虚悬正室三年吗?但是,我却真的醉了。如果真能得你爱我,阿健,那今生今世将是我最圆满的轮回,即使来生不再为人,我亦无憾!
我的心就那样在两本书里被幸福胀满了,我的眼前全是他坏坏的眼神,连上课、走路都会无意识地笑出来……
然而,一切演变到今天,这是一个多么荒诞的玩笑!
苍天,我又是多么的恨你!
你不知道,那么一种切齿的恨。
三天来,我品尝了极度的幸福与欢娱,也在三天的尽头处尝到了极度的失落与绝望。三天来,我所有的期待与盼望,和我心里走过的那些幸福从蒙生再到幻灭的过程,都不能不让我武装到牙齿来恨你!
刘秉纯,63岁,经济系客座教授,评弹迷,书是他从前的学生送来给他消遣的。消遣?老天的确是在消遣我!我恍然地听着那个老糊涂的解释,无知觉地从枕下拿出那两本书,我望着那两个老家伙,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使劲扶住床栏才没有倒下去。
我的心没法平复,我那焕起的情感没处放置,我那燃起的爱火无处燃烧,就只能压在心里品尝一种燃烬自己的苦痛。
老天,你是多么的暴虐!
对,是我不要脸的幻想了一切。
我太渴望他能爱我,我太渴望他能在意我,我太渴望他能高看我一眼了。越是爱他,我越渴望他能高看我一眼。不是一个施舍者,不是理所当然的接受者。
其实我知道,他不相信我会离开,我知道。在我离开他的最后一刻,他都不相信我会离开他。因为——我凭什么呢?一个靠他养着,一个上着学每个月三百块生活费高价地靠他养着的人,有什么胆量敢离开他呢?他就是这么理所当然地看定了我。可能他在等我低头,他觉得我坚持不下去的那一天,我就会低头去找他。
所以……他怎么可能来找我呢!
或者我恨的太多,或者我怨的太多,或者我要求太多,一切因为我付出太多。四年时间,磕磕绊绊,酸甜苦辣,我放进了多少情感,我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我不知道了,那是曾经我救赎一样的存在,在我最悲哀绝望的时候相遇,破釜沉舟,救命稻草一样的抓住他,然后又因为那些条款,清醒地封锁了妄念,又在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在哪一日哪一刻,情丝磨断了封着的锁……
我卑微而热烈的情感,我以为我能慢慢忘记,我以为一切会慢慢过去,可是……,这一个戏谑的玩笑终于让我清醒地知道:我根本忘不了他。这一生我都不可能忘记他。我织了一茧,网住了自己。春蚕到死丝方尽,茧的悲哀,可能不是丝尽,而是破不开情丝缠绕的茧。
也许是我错了,也许是苍天错了,这一个美丽的错误幻化出一种海市蜃楼般退去的空落与惆怅。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尘缘与命运吧,苍天再也不会安排你走进我的生命了,梁山伯与祝英台,那被神符镇住的命运决定了一切的阴差阳错。别了,健,我恨你又不能不爱你的人啊!我曾经恨苍天薄待了我,其实它又何曾厚待了你呢?你连你曾经的妻子,她是多么爱你你都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