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静止的时间细算起来过得飞快,偏有人愿意搅动一池春水,比如:三表姐夫。
“春生,我托人给你介绍了个对象。”表姐夫一进大门,便对蹲在房门口看着姑母喂鸡的他这么说道。他站起来,看着这个风风火火、满头是汗却喜不自胜的人,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么新奇的想法。有人说爱情和咳嗽皆无法隐藏,看来失恋和失意也不好藏。
“我不想找对象,三姐夫。而且,介绍对象不都是媒婆吗?”他努力隐藏失意,打趣道:“你会两头说好话吗?”
“妈。”三姐夫用一个字和姑母打了个招呼,然后好像完全没听到这打趣,“真热死我了!”他大声地宣告他的辛苦与不辞辛苦,自顾进屋:“快给我弄杯茶水喝。”
他倒来凉茶,三姐夫一口喝了一杯,长舒一口气:“咱们还是去你那屋吧,你那屋凉快,这正房中午真热!”一面起身往他住的西厢走,一面对院中喂鸡的姑母喊:“妈,我早说给你们买个电扇,你就不要,你看这天多热!”
“俺没觉得热。”小脚的姑母端着葫芦瓢站在树荫下,看着五只各色鸡等争抢吃食,慈爱的眼神好像看着一群孩子:“夏天不热就不叫夏天了,俺用蒲扇扇着也舒坦着哩。”
他看看姑母:夏天不热就不叫夏天了,姑母圣明!
进了西厢的房间,胖胖的三姐夫还没平好他的喘息,便急切地表述他此行的要义:“春生,我和你说,这姑娘可是个好姑娘,”他提高裤脚坐在方大的杌子上,拿起桌上的报纸扇风:“你一定会相中的。”
“我还是看姑妈喂鸡去吧。”他往外走。
“哎——”三姐夫急忙拉住他:“你还没听我说完呢!我知道一般的姑娘你相不中,可人家这姑娘可是好孩子,学习好,家教也好,大学毕业——”
“那我配不上她。”他笑道,又要往外走。
“嗳,你听我说完好不好?”三姐夫停下来,生气地看他一眼,春生就笑了,觉得有的人真是天生不懂逗趣,再怎么样,他能不听他说完吗!
“嗯,听你说完。”他笑,“不过姐夫,就算听你说完,这对象也还是让我自己找吧。”
杌子上的人放下报纸,斜眼看他:“瞧不上介绍的,对吧?想自由恋爱是吧。介绍的怎么啦?我和你姐就是我们同事大姐介绍的,天下无媒不成婚你没听说过。”清了清嗓子:“那个,人家姑娘有个条子带给你……”
“什么?”春生都愣了,不是,就算天下无媒不成婚,这面都没见,话都没说,按照媒妁理论,这得算私相授受了。现在的姑娘可真够大方的。“人家姑娘、给我的——条子?”
三姐夫再装不住,搓了搓两只胖乎乎的手:“呵,就、大概是——我说得——有点多了,唉!咱先不说这个,”笑着把春生拉坐在椅子上:“你先看看这条子再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平平正正的纸。
“我不看。”春生一脸事不关己:“看这种条子还不如去看姑妈喂鸡。”站起来,“你随便回掉就好啦。”
“那我就说你同意见面了。”身后的人说。春生只好停下来,三姐夫眨巴眨巴眼睛,很满意自己“奸计”得逞:“你看看怕啥。我都不知道写的是啥意思,咋回。”春生看他一眼,那人推推桌上的条子,他奇怪一个条子有什么不知道是啥意思的,还能想啥密语不成。就听见:“人家听说你在私营酒店上班,人还不同意呢,人家可是——”
“那不正好吗。”春生说,还写条子干嘛呢。
“正什么好啊,我一听这话,我还不同意呢!机关咋啦,文化局就都有文化吗?结果——就、传了个条子过来。”
春生瞧着三姐夫,想笑:“你不同意,然后跟人说什么了?”
“说——,私营咋啦,私营赚钱多,工资是你们好几倍!不是,我就是说你好!”三姐夫理所当然:“而且你本来就好。咱自己家人,我能堕了这面子吗,”坐起身来:“这姑娘就是我妈家那儿一个教气功的师傅的学员的邻居姐姐家的孩子,”春生倚着桌子,听三姐夫把这么绕的关系说得这么顺溜,深感佩服。“这姐姐家孩子多,家境一般,几个孩子都没成家,爸爸是老师,妈妈是家庭妇女,好像以前有工作,生了孩子以后,就在家照顾孩子。现在就一个大女儿结婚了,所以这个姨妈总想先给这二丫头介绍一个,说女大不能留,好女也不能留。这姑娘是大学毕业,人长得好,风度气质都没得说——你笑啥?”
春生笑着抬手请他继续说,三姐夫若有所思:“我好像应该先要张照片哈?我还没见过,咋知道长得好不好呢。”
春生忍不住大笑,觉得男人真不适合媒婆这项工作。媒婆工作,互吹是必须的——没钱要说踏实,花心要说人缘好,长得不漂亮就说文静,脾气不好就说直率,没大没小要说活泼,小气吝啬说会过日子。像三姐夫这样面都没见过自己已经被带偏的,只能说,胖子憨厚。
“我估计不会太丑吧,要不师傅好意思说好看吗,大家都认识。”三姐夫认真地按照他的熟人逻辑推测:“不过女人越这样对象越难找,高不成低不就,心炼高了,环境没跟上。”
春生笑了,这就是媒妁婚姻,条件的衡量是基础,感情是次要的。毕竟人处久了,总会有感情的。“你和我姐有爱情吗?”
三姐夫瞧瞧他:“怎么突然问起我了?”
“我想知道啊。”他笑。
杌子上的人看看他:“还是瞧不上介绍的哈。那你先告诉我什么是爱情?梁山伯和祝英台?生不能在一起,死都得在一起?红拂夜奔,名妓慧眼识人,看上穷小子当夜以身相许?卓文君,屏风后头听了一曲《凤求凰》,就和文人老头子私奔去当垆卖酒?如果说这是爱情的话,那我们没有。”
春生觉得三姐夫戏看的真不少,莺莺燕燕的桥段一清二楚,主要还是,一针见骨。估计三姐夫还不知道相如那着名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休书和文君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万千百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的怨郎诗,不然能把这私奔的喷成花洒。
“我觉得那是传说。”胖乎乎的男人继续道:“我和你姐的爱情是:介绍见面的时候互相看着都挺顺眼,后来相处了,牵个手亲个嘴会脸红心跳,结婚以后,我们互相惦记,互相照顾,她生病我心痛,她走夜路我担心,她上下夜班我接送,我干活累了她给我做好吃的,我们一起养孩子,一起吵架,她骂我去死,我告诉她决不,因为我不能把我老婆孩子让给别人,如果说这是爱情,我们有。”
春生忽然就对三姐夫另眼相看了:其实人生最大的浪漫就是会欣赏平凡的人生。
“你们这些人啊,”三姐夫似乎嫌杌子太低,载着他胖胖的身躯实在难受,而且他总得仰着脸看倚在桌子边上的人也实在累脖子,便站起来,跷腿坐在桌子上,争取和他平视:“你们整天说要浪漫啊,要爱情啊,你说啥是爱情,啥是浪漫?我看你姑妈和你姑父最浪漫。”使劲把浑圆的屁股完全搬到桌子上:“我说到哪了?你能不打岔先听我把事说完吗。对,我听那老爷子聊天,说孩子太好了,家境不好,也找不着好对象。我一听条件这么好,我就想到了你,大学生啊,多难得,咱又不挑她家庭。而且这事也赶巧,我刚见过你,你说你要不来,我肯定也想不到。我就说干脆我给她做个红媒,就把你的情况说、随便、说了那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