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蛮利野经过跋涉,终于来到大都。
他已有数年没有回过漠北。
人总是会不停的追寻更好的事物,漠北苦寒,哪比得了南方。
此次回来,也属实迫不得已。
想他从当初统领西路军的意气风发,到如今身体残缺,需要向国主讨要一些微末功劳,也仅仅不过六七年光景。
真是造化弄人。
她毕竟曾经也是战功卓着的宿将,加上侄女也是国主妃子,乃蛮利野如今哪怕是身体残缺,不能为帝国开疆拓土,也依然被隆重招待。
国主乌喇合不勒,对乃蛮利野的到来,表现得很是开心,
又称若是没有乃蛮利野曾经的功绩,景国也不会有今日的疆域辽阔。
乃蛮利野对于景国而言,居功甚伟。
如乃蛮利野所料,面对他献上的金银财货,国主倒是兴趣不大,反倒是那些书籍,让自家国主爱不释手。
至于为何当初没有献给国主,乃蛮利野给出的答复是,
当初缴获甚多,而他又军务繁忙,便没来的及清点,后来赋闲在家养伤之时,才无意中发现了这些书籍。
想着自家国主喜爱读书,便送了过来。
同样,比起书籍,他带过去的那架残缺不全的床子弩,也引起了乌喇合不勒重视。
因为当初潼关之战失败,乃蛮利野就曾经说过,此物起了很大作用。
虽然自家工匠对此毫无研究,不过正所谓殊途同归,这些东西的最终原理都差不多。
只要仔细研究一番,将床子弩复原,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此事交代专门的人去做。
这边乌喇合不勒,专程设宴款待乃蛮利野,
草原部族,生性粗犷,所以说是宴会其他也简单朴实。
不像景国那边,杯盘碗碟,种类繁多,琳琅满目。
一只烤全羊,架在炭火上,烤得金黄酥脆,焦黄的表面还在滋滋冒油。
一口大锅里,炖煮的牛肉混合着乳白的汤汁,不断在锅中翻滚。
加上草原特有的沙葱,异香扑鼻,一阵风过来,香味飘出去老远。
吃法更是简单,几人席地而坐,围在四周,
每人面前盛着一大碗冒着热气的牛肉汤,一人手中一把匕首,
就着牛肉汤,直接割取烤全羊食用,一边谈天说地。
这场景,若不知晓几人身份,只当是哪家牧民聚会。
乌喇合不勒,扯下一条羊腿,大快朵颐。
看得周围几人食指大动。
不多时,乌喇合不勒便将那条羊腿,啃食的七七八八。
放下羊腿,又饮了几口牛肉汤。
四下环顾,却发现乃蛮利野似乎食欲不振,面前那吃食,似乎没怎么动过。
“乃蛮将军,为何吃得这般少?”
“莫不是觉得口味不符?”
“还是南下这些年,吃惯了嵩人的美食,便觉得我漠北的羊肉粗粝难咽?”
“也是,自从与嵩国开战之后,嵩国那边贩卖过来的盐茶几乎断绝。”
“搞得我这个国主,吃点羊肉也不敢放太多的盐,哈哈哈哈。”
乌喇合不勒本来是开个玩笑,却惊得乃蛮利野顿时伏跪在地,惶恐不安。
“国主说笑,俺……,臣怎么会嫌弃从小吃到大的食物,我漠北的牛羊,最是养人,岂是南边那些粟米粗食可比的。”
“只是臣身体大不如从前,这一路走来,略微有些乏累,所以胃口略差了些,不曾想,惊动国主过问。”
“倒是国主,如今身体康健,能吃能饮,是我景国的福气。”
“哈哈哈哈”
听到乃蛮利野的说法,乌喇合不勒再度朗声大笑,又摆了摆手。
“哎呀,不及当年啦,这些年,久不经战事,身体大不如从前啦。”
“平日事情太多,就连骑射都好久没有碰过了。”
“长此以往,以后怕是连马背都上不去了。”
听到国主这话,乃蛮利野脸上一僵,随即又恢复如初。
“国主雄才伟略,不减当年,”
“如今,国主您的身份更是尊贵无比,冲锋陷阵,策马疆场的事,又哪里需要亲自劳动您。”
“我景国现在是兵强马壮,这越是以后,疆域只会越来越大,光是政务国事都够国主您忙了。”
“臣还请国主多多保重身体才是。”
乌喇合不勒点了点头
随即脸色一正叹道
“也没那么容易,依我看来,这越是往后,只怕会是越来越艰难,”
“将军可知最近都帅府发生的事吗?”
乃蛮利野略一迟疑,摇了摇头道
“臣不知道,请国主明示。”
不知为何,明明话到嘴边,他却鬼使神差隐瞒了真相。
“臣之前一念之差,铸成大错。”
“幸亏国主宽厚,俺才得以活命,如今早已不问军机,不知都帅府那边发生了什么?”
乌喇合不勒擦了擦手开口说道
“满古楚家的独子遇袭重伤,如今变得痴傻如孩童……”
“是境内嵩国流民所为。”
“啊???”
“竟有此事。”
乃蛮利野面色惊讶,好似真就毫不知情一般。
乌喇合不勒面色沉重的点了点头
“所以,我说日后攻伐嵩国会越来越艰难。”
“满古楚之子一事,让我感悟颇多,最近我琢磨出几个问题。”
“一个是气候问题,南方固然是丰腴之地,花花世界,可咱们都是北地边陲之人,却偏偏有许多人耐不得酷暑湿热。”
“若不能克服气候,怕是日后攻伐艰难。”
“再者,我发现,咱们现在的兵马,已经不如当年起兵之时那般悍勇。”
“也不知道是身份尊贵有了家业以后,变得惜命,还是因为老一辈爱护自己后辈,舍不得让他们征战沙场。”
“反正新一辈这些人当中,勇武坚韧大不如我们这一辈。”
“最主要的是,我现在觉得,一直对嵩国采用强硬手段,也不合适。”
“咱们占领的这些地方,除了幽州纳古斯那边好一些,其他地方一直是反抗不断。”
“我意采取怀柔策略,招纳境内这些嵩人,梳理人口,让其为我们的军队,种植粮食、蓄植草料。”
“咱们景国虽然国力强横,可毕竟人少,历年战事下来,已经是老弱妇孺多于青壮了,若再不吸纳人口,只怕最终我景国也会逐渐消亡。”
听到乌喇合不勒这样的说法,其他几人纷纷表示反对,尤其是乃蛮利野,
他此行目的就是为了剿灭景国占领土地上的嵩国人,若是依了国主的意思,他这趟只能是空跑。
在场几人都表示,帝国如今的强盛,都是他们真刀真枪里打出来的,当年势微力薄的不曾有半分容忍退却,如何现在强大了,还要实行怀柔政策。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嵩人多诈,且极会繁衍,若是容留他们,假以时日,境内嵩人数量增多,而自己这边人口位于劣势,说不定哪天就有造反的危险。
可以掳掠他们为奴为仆,但是,绝不能容留他们成为景国百姓。
面对其他几人的反对,乌喇合不勒并未表现出如何不满,只说是顺口一提,后面再酌情考虑。
这才让在场其他人平复下来。
然而,就在大家准备继续用餐的时候,
国主的亲军,负责大都守卫的近卫军统领,兀良哈却站出来道
“其他人如何想,俺不管,反正俺只以国主的心意为第一。”
“国主怎么说,俺就怎么做。”
说完便冷冷环视众人,眼神多有不善,众人面面相觑,原本和睦的氛围,一时变得十分凝重。
明明是夏日时节,在场所有人只觉后背一凉,仿佛置身冰窖,
兀良哈单论身份,他连万夫长都算不上,其他包括乃蛮利野在内,哪个不是万夫长甚至身份更高?
可他们敢驳斥兀良哈吗?
也不看看兀良哈代表的是谁……
人家背后可是国主。
虽然此次宴会看起来只是寻常的接风宴,国主也一团和气,平易近人。
可对方毕竟是国主啊,他们这些人一时冲动大意,竟然将这点给忘了,居然和自家国主争论了起来。
乃蛮利野率先反应过来,当即伏跪在地。
“臣有罪,请国主责罚!!!”
乌喇合不勒依旧不怒不恼,甚至脸上还挂着淡淡笑意。
“将军何罪之有?你是本王爱妃的叔叔,算起来,本王也得管你叫一声叔叔才是,”
“不必如此,让别人看到,还要说本王苛责将军。”
乌喇合不勒越是这样,乃蛮利野越是心惊肉跳,哪里又敢当真。
只见他跪得越发恭敬,口中言语道
“臣有罪,有大罪。”
“之前潼关之战,抛洒浪战国中精锐士卒是其一。”
“今日宴会,国主考量国情,制定决策,臣愚钝不堪,没能体会国主的宏图大计,反而无礼冒犯国主,是其二。”
“身为国主臣属,不能替国主分忧,满古楚乃臣的上司,听闻上司受辱,便忘了国家大义,只为私计,这是其三。”
“臣自请惩罚。”
前面两条,乌喇合不勒还能理解,这第三条,他还真没反应过来。
“前面两条,本王倒是知道,不过将军放心,我又岂是不能容人之人?”
“本就是席间笑谈,具体事宜,还要等日后再议。”
“倒是这第三条,敢问将军是何意思?”
见自家国主这样说法,乃蛮利野丝毫不敢放松,立马态度恭敬道
“国主,非是臣顶撞您,正如臣前面所说,满古楚到底是臣的老上司。”
“上司遭逢厄运,臣自然心中不忿,就如同若是国主哪天遭受轻视,臣拼个血溅当场,也要替国主挽回尊严。”
“臣要说的是,国主想要将嵩人百姓,纳入治下,乃是国主宅心仁厚,有好生之德。”
“臣斗胆请国主站在都帅那边,替都帅想想,此刻都帅肯定对嵩人是恨之入骨。”
“毕竟,其子如今被嵩人害得痴傻,这几乎等同于杀了他儿子。”
“而国主与都帅的关系,自然不需要臣等多言。”
“若是国主实施韬略,也要兼顾都帅那边,我景国自起兵以来,从来都是上下一体,齐心协力。”
“切莫因为此事,坏了都帅与国主之间的关系,方才我等悖逆国主您的意思,正有此意在里头,
“毕竟,现在属于非常时期,还望国主三思而行。”
乌喇合不勒听完认真思索了一番,觉得乃蛮利野说的倒也不无道理。
毫不夸张的讲,他乌喇合不勒这个王座,有一半是满古楚替他打下来的。
当年征战四方,每每都是满古楚制定计划,实施方案,
两军对垒的时候,又往往是他一马当先,突破对手防线。
一直打最难最硬的战,且从不抱怨。
最主要,有两次他乌喇合不勒身陷危机之时,是满古楚,不避刀剑斧钺,亲自领兵营救。
如今年纪大了,虽身居高位,却从不争功,
不仅如此,
他还将这些年来,自身所经历的所有战役,编册成书,教授给景国这些年轻将领。
乌喇合不勒和满古楚二人关系,不似君臣,更像是同盟朋友。
如今,这种情况,确实应该酌情考虑。
可现在问题摆在面前,西路军垮了之后,虽得以重新组建,但战力大不如以前。
军中一些老人也稍有懈怠,他们的雄心壮志,这些年也被金银财富消磨得差不多了。
打仗其实就是打的那一口气,
正所谓,一鼓作气。
一旦中间停顿,就很难再提起一开始的那股心劲。
虽说自己这边这些年屡战屡胜,夺了嵩国不少土地。
可自己所占的这些土地,无论人口或是财富,完全没法和嵩国南相提并论。
之前乌喇合不勒就在打与不打之间举棋不定,
打,自己这边一时难以适应南方条件不说,战线拉太长了,后勤又无法保障。
如今还未过黄河,自家粮道就屡屡遭受偷袭。
不打,正如上面所说自家军队已经有些懈怠,再拖上几年,士卒们泡在温香软玉里,只怕战力更差。
所以,为了尽快启动战争,乌喇合不勒才决定采取怀柔策略,收拢景国境内的嵩人,纳为己用。
但是,现在满古斯通这件事一出,使得症结更加严重。
若是要采取强硬手段,剿灭嵩人,势必要将原有的招抚计划打乱,
届时国内不能安定,只能推迟作战。
若不打,如何安抚满古楚?
经乃蛮利野这么一提醒,乌喇合不勒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于是他开口道
“将军说的不无道理,既然如此,你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或者,你们几人都可以议上一议。”
乃蛮利野心中一喜,但表面却不动声色。
其他几人这下学乖了,
纷纷表示,乌喇合不勒的意思就是他们的意思。
他们完全遵照国主的意思执行。
乌喇合不勒不置可否,
乃蛮利野这时开口道
“臣以为,国主所说的,招揽嵩国流民,可以实行。”
听到乃蛮利野明确支持自己,乌喇合不勒连忙追问对方其中缘由。
“臣的意思是,咱们可以划分区域,进行招揽,比如,哪些地方的嵩人,极少反抗,便将他们招拢过来。”
“既然这些人丧家失地,流离失所都不敢生事,如今国主给了他们活路,他们必然会更加安分。”
“其次,对于那些偶尔生事者,当用雷霆手段,清洗其不安分者,再进行招抚。”
“至于那些一直与帝国作对的人,不识国运天命者,必须斩草除根,因为这些人的存在,始终是隐患,平日还勉强可以忍受,一旦我们与嵩国开战,这些人必定会趁机发难。”
乃蛮利野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听得乌喇合不勒频频点头。
听到乃蛮利野言之有理,乌喇合不勒忘记了这是会餐时间,直接和乃蛮利野奏对起来。
旋即,他又开口问道
“咱们这三州,凉州因为攻陷得早,如今已经没什么嵩人了,”
“幽州有纳古斯在那边,他是懂我的,有他约束部众,想来当地反抗程度应该不大。”
“唯有并州,群山沟壑纵横,是绝佳的避难栖身之所。”
“加之紧邻两郡,又归还给了嵩国,他们有了依托,故而一直抵抗不断,只要一有机会,便想重回嵩国怀抱。”
“可是这样?”
乌喇合不勒分析的丝毫不差,引得其他几人,纷纷赞同。
只见他接着说道
“那依将军的意思,当围剿并州境内的嵩人?”
“正是。”
“以何人领军?”
正题来了。
乃蛮利野心中略一思索,脱口而出道
“若是平日,随便一位千夫长都行,可若是日后要对嵩国开战的话,那就要斟酌一番。”
“届时对嵩国作战,兵力吃紧,多往前线派一个人都多一份力,多一分胜算。”
说到这儿,乃蛮利野深吸一口气正色道
“臣愿领兵征剿这些嵩人,臣虽是残破身躯,可臣不想就此老死床榻。”
“再者,正如臣前面所说,一旦对嵩国用兵,所有军将都要出征,不宜再将兵力浪费在剿灭嵩人这件事上。”
“所以,臣请愿,用臣部族丁口,组建军队,由臣带领,专门剿灭并州境内的嵩人,”
“臣不要粮饷,一应军需,由臣一力承担,”
乌喇合不勒有些意外,
“将军又是出人,又出粮饷,执意剿贼,为何要这般?”
“臣此举有二
“这其一便是国主您,您与臣有再造之恩,当初臣犯下弥天大罪,幸亏国主容人,否则,哪有臣今日稳坐席间,夸夸其谈的机会。”
“此等恩德,万死难报其一。”
“臣理应替国主分忧。”
“这其二,满古楚将军是臣的老上司,他对臣有提携之恩,臣理应为自家上司出这口气。”
……
听到乃蛮利野这样的说法,乌喇合不勒,没有第一时间表态,只说他会考虑,接着便提议宴会继续。
这让乃蛮利野心中有些忐忑。
自家国主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