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常闷着脸,一肚子不快。他认定泉生是成心在长公主面前要他难堪,又想起之前说他巴结青伶的话,越发来气。待殷随走了,就到泉生面前发作起来:“泉生,我今天必须要说说你了。”
泉生跪在地上,闭着眼睛。小常在他旁边的青石上坐下来,埋怨道:“你在梅园里指桑骂槐,对我冷鼻子冷眼的我没话说,是,那日我一时冲动打了你,你置我的气我活该,私下怎么着都行。可咱们师兄弟这么多年了,上了台面是什么规矩你不是不知道,你今天故意在长公主面前让我难堪,也算还了那天我打你的一巴掌,你要是还不解气,你也打我一巴掌,咱们扯平。”
说罢眼睛一闭,把半边脸伸过去让泉生打。
泉生睁开眼睛,见小常睫毛颤动着,脸上的粉末也在颤动,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好笑道:“我从来没为一巴掌跟你置气。”
小常没等来巴掌,睁开眼睛说:“那你气什么?”
泉生说:“我气你为外人打我巴掌。平日跟菊生兰生再怎么闹,你也没这样过。”
小常想了会,方反应过来:“你是说竹生?你知不知道那天你差点害死他?”
泉生还不知道青伶吃不了奶酥杏仁糕的事。遂问:“我怎么害死他?”
小常说:“你记不记得你十三岁那年,咱们上人家地里偷花生回来吃,他们吃了都没事,你吃了浑身起疹子差点死掉?”
泉生回想了一下说:“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小常说:“青伶吃奶酥杏仁糕也会这样。”
两人沉默半晌,泉生自知是错了,又不愿当即承认,就说:“他只说吃不了,我哪里知道他吃了会死,只当他故意现世。更何况,你当时也不知道,你不是为这个打我。要是我那样塞东西给菊生兰生吃,你会打我?”
小常不耐烦地说:“这又跟菊生兰生有什么关系?老是扯他们干什么?你说来说去,就是想说我巴结竹生是不是?”
泉生说:“是。”
小常起身就走:“你跪着吧,我再不管你。”
梅生搬完东西正往流芳园来,一面进来一面向泉生喊:“泉生,你再不回去,东西都让那几个分完了。”
小常垮着脸迎面出去,梅生问他:“泉生不起来?”
小常说:“你去劝他,我懒得管他了。”
梅生走到泉生边上,也往地上一跪。泉生问:“你也被罚跪了?”
梅生望着天上的云说:“没有,我给你做个伴。你什么起来,我就什么时候起来。”
泉生也仰起头,想起自己刚进永昌班时,教自己唱戏的师父特别凶,一个字唱错了就要在墙根边跪上半个时辰。一开始还觉羞耻,边跪边哭,后来小常和梅生就陪自己跪着,三个人有说有笑的,把教戏师父气得破口大骂:“皮厚赛城墙!怎么笑得出来的?”
泉生一想到那个教戏师父说这句话时咬牙切齿的样子就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他突然一笑,梅生不明就里,问他:“你笑什么?”
泉生说:“你还记得以前那个教戏的师父吗?你和小常师兄陪我一起跪着,把他气个半死。”
梅生也笑着说:“当然记得。那时候我们都小,菊生还没来呢。大家都喜欢偷懒,只有你最用功。我们被罚跪从来不哭,只有你会哭,后来我和小常师兄陪你跪,你就不哭了。再后来,你跑了,回来以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梅生不再说了,泉生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敛住。
天上的云分分散散,海棠花下彩蝶翩翩。一阵沉默后,泉生问:“你有没有觉得,竹生来了之后小常师兄就不像以前了?”
梅生说:“有吗?我看他还是那个样子啊。”
“他以前什么时候跟师兄弟红过脸?那天为竹生打我你不是没看到。”
“那我问你,要是他为我打你,你恼他不恼?”
泉生不作答,心底已经有了答案,除了竹生,小常为哪个师兄弟打他他都不会恼。因此说道:“竹生跟咱们能一样吗?他是个外人。”
梅生说:“他要是个外人,你就是个痴人。这你不懂?正因为他是外人所以小常师兄才打你。你往狗牙嘴里怎么塞吃的都行,狗牙顶多暗地里骂你两句。你明知那奶酥杏仁糕是长公主特地赏给竹生的,竹生没动,我们拿都不敢拿,你倒好抓起来就往人嘴里塞,不打你打谁?也就是竹生好性子,放着桂卿和奇玉身上,当时就去金猊那告你了,知道吗?你老拿竹生当外人,人家对你可没的说。那晚下大雨,你发烧烧得厥过去人事不知,竹生和小常师兄三更半夜冒着雨去麻烦殷公子请太医,跟着咱们一起照顾你,给你又擦又换的,一直到天亮才睡。他是后来的,比不上咱们一块长大的,你拿他当外人没什么,但人不能好赖不分。”
梅生一通话说得泉生垂眸不语,用手绞着着戏袍上的丝绦,梅生见他好像颇为所动,又接着说:“你没少欺负竹生,什么时候你想好了,就给他赔个礼。”
泉生说:“他怎么不记恨我呢?我不明白。他要是记恨我,我就不用给他赔礼了。”
梅生说:“你非要引得他和你水火不相容才好?长公主如今也不让他在府上唱戏了,我真不知道你还憎他什么?难道说你和他命里犯冲?”
泉生沉思了一会,撑着梅生的肩膀站起来,两条腿像爬了上万只蚂蚁一般酥麻,他甩甩腿,如释重负地说道:“回去!”
梅生很高兴,也站起来,拍拍膝盖说:“赶紧回去!好东西都分完了,这地上的铜钱要不要?”
“不要,给鸟吃。”泉生走了,梅生把铜钱一一捡起来揣在身上。“真不要啦?”梅生赶上去问。
“不要。”泉生一瘸一拐地走着,对梅生说:“今晚你别和他们挤了,睡我这边来吧。”
梅生说:“我不跟你睡,你睡觉蹬人。”
“我什么时候蹬人了?”
“又不是没被你蹬过。”
“我保证不蹬你!”
“谁信呢!”
两人勾肩搭背回了梅园,菊生坐在马凳上吃红豆糕,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梅生问:“你这是怎么了?谁打的?”菊生不作声。
“除了吴得谁打得了他呀。”泉生一面换衣裳一面喊兰生:“狗牙!打水!”兰生掀帘子出来,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