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暮色四合,紫蓝色的夜空缀满繁星,毓容才让青伶去叫泪娘上来。青伶放下珠串往伙房跑得飞快,到门边看见小幺儿在打水,让她喊一下泪娘。
小幺儿放下桶走过来说:“你还是走吧,你上次就招泪娘姐哭了,今天她被住持冤枉偷东西,现在正生气呢,你还来招她,快走快走。”小幺儿说着就要关门。青伶扒住门说:“不是我要找泪娘,是长公主想让泪娘进长公主府当厨娘,现在要找她上去问话。你快去告诉泪娘,她听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真的?”小幺儿将信将疑,同时也很高兴。
“当然是真的。”青伶说。
“你等着,我这就去叫泪娘。”小幺儿跑去叫泪娘。一会泪娘出来了,看见青伶什么也没说,青伶也不说话,跟在她身后一起往阁楼上去。
毓容屏退了青伶和嫣儿,问泪娘:“我和竹生明日回府,竹生牵挂你,举荐你来我府上做厨娘,想要你明日和我们一道回府。”
毓容停了一下看泪娘反应如何,泪娘垂手站着,待毓容把话说完。毓容接着说:“你做的菜确实很好,我每个月给你三两银子,如果你急需用钱,我可以预支你一年的薪钱,你的妹妹可以一起来我府上,怎么样?”
泪娘虽是看到了希望,但也深知王公贵族都是些心冷口冷之人,毓容不会对自己无端垂爱,因此说道:“泪娘何德何能。”
毓容说:“我自然也不是没有条件。你要感谢竹生,他对你的事可是十分上心。竹生怕你不接受他的好意,还不让我告诉你是他向我举荐的你。”泪娘说:“我不明白长公主的意思。”
“你已经明白了。”毓容看着泪娘那双她很不喜欢的眼睛说。毓容很熟悉泪娘的眼神,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低微之人所特有的拗劲,她们随时可以因为什么事情豁出性命。
“竹生他很喜欢你,我想你应该感觉得到。我听妙玄说你成过亲,我想让你给竹生通通人事,但你不能对他的感情有任何回应。”
泪娘说:“我不想再跟男人有纠葛。”
毓容说:“竹生跟你遇到的男人不一样。如果你答应的话,今晚就去他的厢房,我的侍女会守在厢房外。当然,你也可以拒绝。”
青伶在银杏树下等泪娘,见她下来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高兴,心想莫不是长公主又反悔了,就前去问泪娘长公主都说了什么。泪娘没有回应,走到伙房门口,她回过头责怪地问:“你那么操心我的事做什么?”
泪娘回到房间,小幺儿已经睡了。她撑着头坐在烛台下,一会想到苦娘,一会想到青伶。
她拒绝了毓容,此时又纠结起来。青伶的确不一样,至少泪娘已经不再把他和昭儿归为一类人,泪娘想利用青伶但发现青伶是那么真诚地想帮自己,在他面前她连眼泪也忍不住。
可苦娘怎么办呢?好不容易有了点希望,就要这么放弃吗?
“不,不能这么做,一定会有办法的。”泪娘坚定地在心里说。她不知道毓容出于什么目的要她这么做,但她不希望青伶也跟昭儿那些人一样认为她是个会勾搭人的小淫妇。归根结底,泪娘不想和青伶有什么不明朗的关系,她倒真希望青伶也是昭儿那样的人,这样她就没什么好顾忌了。
泪娘匍在烛光下半寐着,忽然听到苦娘喊救命的声音,那声音不远不近,泪娘循着声音到处找。她焦急地呼喊着苦娘,找遍了观里的角角落落,从山上找到山下,只听得见声音找不到人。辛喜宝已经长大了,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笑着说:“苦娘嫁到百丈潭去了。”
泪娘就往百丈潭跑,她看见蒲翠莲和辛大田一前一后抬着顶红轿子往潭水里走,苦娘穿着红喜服坐在轿子里,她瘦得像一具骷髅,凄惨地哭喊着:“姐姐救我!”
泪娘想去救她,却怎么也动不了。
蒲翠莲和辛大田霎时变成了牛头马面,他们将轿子推向潭中,轿子很快被潭水吞没,苦娘只剩一只手还露在水面,泪娘没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沉下去。
“苦娘!”
泪娘伸手大叫一声,睁开眼只看见被撞倒的烛台和窗外的浓浓夜色。泪娘抹掉额头上惊出的汗,叹了口气。她回头看看熟睡的小幺儿,扶起烛台,吹灭蜡烛出了门。
泪娘走到银杏树下望着天上点点星辰,晚风轻轻拂过她的脸庞,她在去和不去之间徘徊。过了午夜,泪娘敲响了青伶的房门。
“是有什么事吗泪娘?”
青伶披着衣服掌着灯,褐色的眼睛在烛光的映照下纯净通透。泪娘沉默了一会,转身跑离了青伶的门前。她鼓起的勇气在青伶的注视下全部瓦解。
泪娘绝望地坐在银杏树下。她一想到自己不接苦娘出来,苦娘就要伺候那个痴傻一辈子,她那么小就要遭受和自己一样的厄运,她的心就痛如刀剜。苦娘一定每天盼着她接自己出来,可她没有办法抛却自尊,作为姐姐,她觉得很对不起苦娘。
宁静的山坳间偶有野雉的叫声,院子里虫鸣不绝,天上星光黯淡,只有月牙边还有一颗很亮的星星。
晚风吹来山栀子的香气,青伶走到银杏树下。
“坐会吧。”泪娘平静地对青伶说。青伶坐在泪娘旁边,讷讷无言。
泪娘主动说道:“长公主想让我去长公主府当厨娘,每个月给我三两银子。”青伶高兴地说:“真的吗?这样很快你就能接苦娘出来了。”
“竹生,谢谢你。”
青伶惭愧地笑了:“你别谢我,我没有一次帮到你的。长公主想让你进府当厨娘,那是因为你厨艺好。长公主还夸你的菜做得和归云阁大厨一样好呢!”
青伶说完就看看泪娘,他期待着泪娘脸上能出现一丝笑容,他从来没见泪娘笑过。
可泪娘只是问:“你为什么不跟那些人一样,认为我是个会勾引人的淫妇呢。”
青伶望着月牙边闪烁的星星,半晌说道:“我不知道你过去经历了什么,我只知道我认识的泪娘是个顶好的女子。”
青伶的话让泪娘又想笑又想哭。“如果你知道我的过去,也许你不会这样想。你听没听说过燕国府的三公子修吾初?”
“我见过修公子一次。”青伶回忆了一下说道。
青伶尚在虞大太监身边时,燕国府的大公子修吾元在禹州退敌有功,圣上封他为镇南将军。青伶随虞大太监去燕国府贺喜。
虞大太监和修老爷在正堂谈心,青伶在门外等候。他看见院子外的槐花树枝在动,就走出去看,看见一小厮在树上摘槐花,底下站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公子,他穿着紫鸾鹊交领衫,红锦绿镶边短靴,脖子上挂着一串穿好的槐花,正仰头伸手接小厮递下来的槐花。
修吾初看见青伶就上前问他是谁,青伶说他是和虞大太监一起来送贺礼的。
修吾初把槐花都给了小厮,问青伶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可读过书,籍贯哪里,青伶一一告诉。
修吾初和青伶攀谈起来,叫他唱戏来听,要青伶留在府中陪他玩耍,青伶说他做不了主得问虞公公。
修老爷把虞大太监送出来,修吾初就问虞公公可否让青伶在燕国府多留几日。修老爷痛斥了修吾初,虞大太监劝修老爷别动怒,很大方地要让青伶留下来,修老爷越觉颜面扫地,搪塞寒暄了几句就把虞大太监和青伶送走了。
回去后虞大太监把青伶一顿打,说原以为他老实没想到也学着攀龙附凤趋炎附势,问青伶平日里自己是亏待他了还是少他吃穿了,因何看见大户人家公子就去巴结,早知道这样当初不如买只狗来养。
虞大太监打断了几根棍子,又给他上药,等青伶养好伤就把他打发去了宋府尹那里。
泪娘说:“我在三公子身边伺候了五年,五年我就变成了别人口中的淫妇。”
“修公子对你很不好吗?”青伶问。
“三公子对我非常好,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他对我更好的人了。可就是因为他对我太好了,我就昏了头。”
青伶心里潮起一股酸涩。“你……很喜欢修公子?”
泪娘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尽自己的所有去回报他对我的好。”
乌云遮住了月亮,痛苦的记忆涌上泪娘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