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酒喝得热闹非凡。
最先是葛忠和他小队的五人,后来葛忠叫来施良和他的小队,施良又叫来陈九和他的小队……人越叫越多,最后清风堂二十八个人全都到齐。
他们连轴转这么久,新人加入都没来得及联络感情就投入工作,今晚这顿,居然是清风堂扩容之后所有人第一次聚餐。
洛承风不得不暂时收起想对飞鸿说的话,转而与同僚们畅谈畅饮。
飞鸿觉得这样很好。
她还没想清楚自己的心意。
她还不确定自己是否愿意放下潇洒恣意的生活,选择洛承风这样一个帅出天际但却困在责任与规矩中的人。
他是那么方正。
正得发邪。
他在家要给弟弟做表率,在衙门要给下属做表率,走上街头要给百姓做表率,只有在非常偶尔且极端的情况下才会流露出他作为一个人的喜恶怨憎。
他活得像块牌位……
飞鸿扪心自问,她是做不了这样的人的。
她愿意在暗处为弱小鸣不平,但她不愿在太阳底下活成个偶像,放弃自己的爱恨嗔痴。
那样太累了。
飞鸿看着被众人拱卫的洛承风,手里摩挲着蛐蛐大将军的牌位,意兴阑珊地抿了一口酒。
陈九笑容可掬地朝她走来:“柳姑娘,喝一个?”
飞鸿豪爽地跟他碰了一杯。
陈九:“我们家大人啊,可怜,从小没有娘,家里什么活都他干,老大人整日忙于公务,没人教他该怎么对女孩子。”
飞鸿一口菜差点没卡在嗓子眼,转过头看向陈九。
陈九:“老葛,施良,还有清风堂原来的其他几个兄弟,除了我,都没取得上媳妇。我那还是祖父母辈定下的娃娃亲,要不是因为这个,我恐怕也是光棍一条。”
飞鸿有点震惊,洛承风这是捅了什么光棍窝。
陈九:“我第一眼就看出我们洛大人心悦你,柳姑娘。”
飞鸿的脸刷的就红了:“你……你喝多了陈九……”
陈九:“我是喝得有点多,我要是不喝多,我也不敢来跟你说这些。哎,我是真气这帮不开眼的龟孙,我听说晚上你和洛大人俩人正赏月呢,被葛忠那个糊涂蛋给搅和了,哎,我要是当时在,非拿袜子塞上葛忠的臭嘴!”他给飞鸿满满地倒上一杯,又给自己满上,“我替我兄弟给你赔不是,柳姑娘,你原谅这帮没老婆的光棍,原谅我们大人的身不由己。”
飞鸿没多说什么,很干脆地一饮而尽。
陈九连连鼓掌:“这就是我们大人看上的女中豪杰,爽快、大气,把我们大人交给你我可太放心了!”
飞鸿:“酒可以爽快喝,话不能随便说,什么就把你们大人交给我,八字都还没一撇!”
陈九:“你是八字还没一撇,我们大人不知写了多少个八了,你恐怕不知道吧?大人忙成那样还挤出时间给你的蛐蛐们刻牌位,他偷偷藏在桌子底,以为没人知道,被我看到了!还有,那会子你在钱庄里当人质,他派我们轮流守着你,夜里等他忙完手头的事,自己还会去钱庄附近巡个一两个时辰,这些他肯定没跟你说过。”
飞鸿:“什么?他每天事情那么多,再去钱庄门口巡视,岂不是没什么时间休息?”
陈九:“是啊!我就劝过我们大人,我说有我们几个在柳姑娘肯定不会有事,可他就是不放心,就是要去守,我说什么都没用。”
飞鸿心中升起一股暖意,看向人群中的洛承风,小声喃喃道:“这个傻子。”
洛承风仿佛感受到她的注视,朝她看过来,飞鸿快速别过头,余光中看到洛承风拨开人群正朝自己走来。
咚咚,咚咚,咚咚。
飞鸿听着自己的心跳,感受那一份悸动。
洛承风的脚步沉稳有力,与飞鸿的心跳共享同一个节奏。
就快走到飞鸿面前时,洛承风猛然一个刹车,指着飞鸿身边的陈九,大声道:“你,衣领歪了。”
飞鸿一愣,陈九一把捂住自己的眼睛:“完了,完了完了!”
飞鸿:“怎么?”
陈九:“洛大人醉了,他喝多了!”
飞鸿:“醉了?他醉了会怎样?”
陈九在飞出去之前最后给她留下一个绝望的眼神,道:“像这样……”
洛承风以奇大无比的力气拉过陈九,留下一道残影。他强硬地拉扯陈九的衣领,直到两边完全对齐。
接着,他拉过葛忠,用力扯开他的发冠,帮他重新束发。
最惨的是伍斤半,几乎被洛承风扒光衣服,一件一件地重新穿戴。
他明明醉得离谱,却把每个人的衣冠全都整了一遍,把屋子里所有倒下的杯盘碗盏都扶正摆齐,把所有桌椅板凳对得整齐划一。
当屋内连帷幔的褶子都被束得一模一样后,洛承风的目光落向飞鸿身上。
他上下打量飞鸿,发现她发髻对称、衣襟对称、配饰对称、鞋袜对称,一切都那么符合他的心意,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灿烂的笑容,展开怀抱就朝飞鸿而去。
飞鸿吓得一哆嗦,陈九等人忙去拦他:“大人啊大人!那是柳姑娘!柳飞鸿姑娘呀!”
“她……是飞鸿,我的,飞鸿……”洛承风嘀嘀咕咕地,一点点朝飞鸿走去。
众人听他的醉话都咂摸出了味道,眼神在他和飞鸿之间来回逡巡,静待飞鸿姑娘做出反应。
飞鸿心中颇为生气,她没想到洛承风喝醉了是这个样子,这是要借着酒劲耍流氓吗?
她暗暗下定决心,只要洛承风敢碰她一下,绝对一巴掌扇得他魂魄归位。
清风堂众人也暗暗为洛承风捏把汗,他们心中的洛大人是正直的、高风亮节的,绝对不会当众轻薄女子,如果他酒醒了知道自己这么对柳姑娘,怕是要道心破碎……陈九几个用力拉住洛承风,可他力气惊人,竟是一把把众人推倒在地,众人眼睁睁看着洛承风踉跄着朝飞鸿滑去,一声声“不要啊大人”喊得屋顶都快破了……
突然,扑通一声,洛承风一个前扑,倒在飞鸿脚下,捧起她的右脚,小心翼翼道:“有灰,擦擦……”
才刚擦一下,人就不动了。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飞鸿缓缓蹲下,推了洛承风一把。
洛大人无知无觉,顺着她的力道直接摊在地上,睡着了。
一群人七手八脚地去扶洛承风,陈九心虚地凑到飞鸿身边:“柳姑娘……没事吧?”
飞鸿抬起自己的右脚弹去上面的一块泥斑:“有灰,擦擦。”
陈九一脸不忍直视:“我们大人很少饮酒,你知道的,他一向都是埋头干活的人,从不在宴饮往来上下功夫,他他他,他喝大了就这样,可是他没有恶意的,他可能真的觉得你鞋子上有灰……”
飞鸿叹口气:“我知道。”都说酒品见人品,可钱品更见人品,洛承风在那样堆山码海的银钱之前都不为所动,他能坏到哪里去?
“你们快抬他回去吧,我也差不多该撤了。”飞鸿最后喝干杯中酒,扬长而去。
陈九看着飞鸿明显不太高兴的背影,气得轻轻拍了洛承风的胳膊一下:“哎呀洛大人,你这什么时候才能娶到媳妇!”
沉睡中的洛承风挠挠胳膊,砸吧着嘴道:“三娘做的猪耳朵!好吃!”
……
陈九等人把洛承风送到家中,洛老大人还没回来,只有他的弟弟洛承泽在。
洛承泽头一回见兄长喝得不省人事,有点惊讶:“他这是怎么了?”
陈九:“哎,我们大人不容易,让他醉一回吧!”
洛承泽知道兄长这些年熬得有多苦,点点头,去厨房里给他熬醒酒汤。
等他端着汤水回到屋里时,里头传来洛承风低低的呢喃:“三娘的猪耳朵!香!”
洛承泽眼睛一眯:“三娘是谁?”
“我不介意你喂我啊,真的不介意!”洛承风这回是用喊的。
洛承泽吓得几步窜入洛承风屋里捂嘴:“你在喊什么虎狼之词!有辱斯文!”
醉醺醺的洛承风嘿嘿地笑起来。
他在床上翻来滚去,一只古朴厚重的玉镯自怀里滑出。
洛承泽捡起一看:“这不是娘留下的东西?大哥一向珍重,放在家中从不示人,这回怎么带出去了?”
他也有这么一只差不多的镯子,父亲说这是娘留下的遗物,要他们兄弟日后送给妻子。
洛承泽敏锐地把两个关键词联系在一起:“三娘?玉镯?大哥莫非要娶这个叫三娘的女人?”
他看着醉得天昏地暗的洛承风,心中百感交集:“大哥,你是为了那个女人醉成这样的吗?”
外头传来嘎吱门响,接着是洛勇洛老大人的咳嗽声,洛承泽快速迎出门去:“爹,大哥有心上人了!”
洛勇眼前一亮:“谁?在哪里?”
……
第二日,飞鸿没有去南街的摊位。
她喝多了酒又睡得太晚,早上三娘没舍得叫她,打算让她睡个够。
三娘给她熬好了醒酒汤就出了门,往南街走去。
做生意最讲究持之以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话客人都不愿意来光顾了。三娘虽然知道自己的文笔和字迹都没有飞鸿好,但给那些不识字的人写写信代个笔啥的还是不成问题的。
她出门并不算晚,到南街时,还有好几家铺子还没开门。
她的摊位上却是已经坐上了一个人。
三娘心说什么人啊这么诚心,大清早就来候着,笑盈盈走上前去:“这位客官,要抄书还是要写信?”
那个人回头,一双炯炯有神的丹凤眼看过来,三娘路都忘记走了。
薄唇凤眼悬胆鼻,虽然看得出上了年纪,却有这个年纪该不该有的清爽。
哪里来这么好看的老男人?!
三娘缓步上前,细细看他,越看越觉得眼熟,这人居然跟洛承风有四五分相似,比之更黑、更为硬朗,一看坐姿就是个行伍之人。
三娘记得飞鸿说过,洛承风有个在军中供职的爹,此人莫非就是?
可他爹来摊子上做什么?
难道是昨晚飞鸿对洛承风做了什么?
不对啊,那妮子昨晚回来挺正常的啊,要是发生什么了应该瞒过自己。
三娘收起心中的千思百想,走到那人面前,再次问:“客观,您是要抄书还是写信?”
洛勇愣愣地看着她。
说实话,刚才第一眼见到这个女子时,洛勇就掉进花丛里了。
像有蝴蝶在心头飞来飞去,像有蜜蜂在耳边嗡嗡嗡。
他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这样令他惊艳的女子了。
四十出头,风韵绝佳,说话声音轻柔婉转,像夜莺,像铃铛,像行军五十里后喝到的第一口山泉。
她缓缓朝自己走来的样子在发光。
她在发光!
洛勇直到人在自己面前坐下才想起自己这趟来是要干啥的,他清了清嗓子,问:“你……你是三娘?”
三娘越发笃定这人是洛承风的老爹,否则怎么一上来就能认出自己,笑着点点头:“是我,是洛大人跟您说的吧?”
洛勇心中旖旎被这一句话给打得七零八落,他心中一沉:【果真是她……哎,风儿怎么喜欢上这么一个能当他娘的人!】
三娘看他脸色突然阴沉,不知为何,问:“洛大人……酒醒了吗?该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看来昨晚和风儿喝酒的果真是她。哎!风儿啊风儿,你叫为父说你什么好?!】洛勇深深呼吸,努力调节自己的情绪,问:“三娘今年有四十了?”
三娘心说这人好不见外,一上来就问年龄,这是在替他儿子打听亲家母的情况?若换做一般人上来就问她岁数,她肯定是要冷嘲热讽撅回去的,但现在可能是飞鸿终身大事的关键处,还是谨慎点好。三娘收起笑容,简短答道:“四十有二。”
洛勇闭上眼睛:【居然已经四十二!整整大了风儿二十岁!】
他在桌子底下的拳头攥得通红,勉强维持平和,继续问:“可曾婚配?”
三娘:【哟,这是打算挑我独身的理,想压我女儿一头?】轻笑一声,道:“不曾婚配。不过我自己一个人也没什么,我女儿吃穿用度样样不输给父母双全的孩子,琴棋书画也一样没让她落下。”
洛勇怒而拍桌:“你还有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