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光芒似乎比先前黯淡了。珈兰微眯了眯眼细瞧,才发现是楚恒亲自熄掉了几盏灯,黑暗迅速填满了几处无人问津的角落。
“你的眼睛不好,”楚恒将灭了烛火的灯台重新罩上,声色平淡如常,“暗些,瞧得清晰。”
他还记着。
珈兰鼻尖一酸,有些胆怯瑟缩地向他走近了几步,却不敢惊扰。
他们好像一直都这样小心翼翼。
淡淡的木香混杂着外头难闻的烧灼气味,焚毁着他们之间的光阴。残存的烛光不断从窗棂间逃走,沙哑地翻动着树叶。
“他不会放过你的。”珈兰道,眼帘半垂时,却发现——
少年半披的长发,如黑云般的墨色间,隐隐有了几道银丝。烛火轻挑,不时拨弄着,让银丝散出愈发晶莹的光亮,昭示着年幼的他饱经风霜的岁月。微弱的火光映照着他的侧脸,轮廓分明,刀刻般冷冽深邃。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不记得了。
“我知道。”楚恒回答,伸手要去取桌上的木盒。
“我不会走的。”
闻言,楚恒的动作僵在空中。
他设想过,到了今时今日,兰儿或许不会接过她的“身契”。这一帖深藏在三公子府的卖身契,不过是早年间签下哄骗用的。楚恒早就想方设法洗干净了她的籍贯,甚至官府里头上报的,也是南郡灾前被收养,作城中的富家小姐,后家道中落,辗转卖入京中。
她确实是南郡人,楚恒保留了她的祖籍。
只是时间更早,他特地添了一笔,叫谁也挑不出她的错来。否则,也不会一路畅通无阻地,将她送去鲁国。干净的身世,即便没有了他,珈兰也不至于沦为任人欺凌的阶下囚。
“我会离开玉京。”楚恒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转瞬即逝,如他收回的手一般渐渐沉落,“无论带着谁,都是拖累。”
“离了你,”珈兰抱着几分苦涩,倔强道,“我也无家可归。”
“兰儿,”楚恒轻叹了口气,微微皱眉,回身劝道,“听话……”
“容州也好,王城地牢也罢,”珈兰逼近了几步,仰首瞧着他的眉眼,质问道,“纵使前路刀戟相向,纵使世人皆道不可为,你仍不论后果,将我一一拾回。青岩,难道今朝孟婆汤冷,你竟要我作无主的孤魂?”
楚恒眼底有过挣扎,可很快被汹涌澎湃的堕落蚕食。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满是陌生的空洞,声音自唇齿间摩擦而出,沙哑干涩。
“听话——阿佑、白姨,他们都在院里等着你。”楚恒顿了顿,躲开了她的视线,下定决心将那木盒取来,“我这一生,原不过是守着荒芜渡口的老舟,怎敢误了你扬帆的时辰。”
他缓步而来,袖间染着经年的墨竹香。一截苍白的腕自玄色广袖中探出,掌心托着只雕花木匣,木色暗得像是浸透了长夜的黑。
楚恒声音极轻,匣子却重得坠手。
“自今日始,尔不复吾阶前影。可踏碎九霄云,可饮尽江湖月,可逐平生志。自此,主非主,仆非仆,恩义两绝,各赴前程。”
木匣中,除了折拢的一厚叠银票,还有些珠玉钗环搁在其中,皆是价值不菲之物。匣底压着张泛黄的纸,墨迹洇开处,依稀可辨“霜降”二字。
托着木匣的那双手骨节分明,指节如嶙峋山玉,腕骨似雪里青松。
珈兰轻笑一声,长睫如垂死的蝶,在玉白的脸上投下青灰的影——分明是笑着的,却让人想起雨打过的残荷,连颤抖都透着枯败的气息。
“既蒙赐自由身,无论随行何处,不过天地刍狗,自逐东风。”珈兰接过木盒,毫不在意盒中的银票和珠宝,只重新将金锁扣上,仰头回望时已是满面泪痕,“青岩,天命难违,因果相错,我亦逆旅相随,不教独行。十方世界,万劫沉沦,此情……不堕轮回。”
她说,她得了自由,那怎么选,便是她自己来拿主意。
我不屑荣华富贵,不慕权势滔天,只要在他身边,天道欲诛,我就逆天而行;苍海欲葬,我便衔石填海。前路有荆棘坎坷,我化利刃;有绝壁断崖,我作长索;有赤日煌煌,我做不周之木,以骨为干,碧血成桑。
满腔赤忱,如春日祭坛上不熄的明火,年年岁岁,灼灼如初。一个眉间藏雪,一个袖底生春,偏是两下里心知肚明。于是那些未出口的,都成了心头雪。
积了又化,化了又积,终年不晴。
珈兰将盒子搁置在一旁的案上,仿佛从未打开过一般。她回身朝他走去,衣袂微动,似一缕薄云拂过。她只是徐徐地,徐徐地走进少年的怀里,轻轻环住他的腰身,十指却紧攥着。
指节用力得发白,却仍觉得不够近,分明是相依的姿势,像隔了万重山。
发间幽香缠上楚恒的呼吸,若有旁人在侧,定会看见他此刻凌乱狼狈的目光,宛如暗潮翻涌,险些支撑不住。
青岩。
我们……早该试一试。
试一试,成全自己。
……
君行九万里,我渡三千劫。
……
楚煜继承王位的消息不胫而走,早朝时,还未来得及举行继位大典,便有不少官员已是面色平淡,了然于胸地上了殿。他们都在等,等这位将来的楚王肃清朝野,于是端着空荡荡的各色笏板,无人敢报无关王位之事。
而吕世怀、秦典墨二人,俨然在列。
楚煜依旧身着公子朝服,久久立于王座之前。为表孝道,他坚持不肯换上新王服饰,定要等到先楚王下葬,参拜列祖列宗后,才肯登临王座。不少文官闻言,抹泪的抹泪,叩首的叩首,无一不赞一句端孝仁德。
那些个墙头草,见风势有变,跑的比谁都快。
虽则如此,这一年,史书上仍称为,楚淇王元年。
后世传说,淇字作年号是楚煜力排众议,也坚持为之。
当日的朝野上,除了定下先楚王后事等诸多继位事宜外,楚煜也对昨夜的火烧玉京城,作出了最终解释。
他不知从何处抓了两个身着三公子府服饰的暗卫,浑身是血地丢在朝堂上,称之为叛贼。而趁夜闯入王宫的叛贼,正是指使他们的主子——
楚三公子,恒。
起初只是天边滚过一阵闷雷,像是远古巨兽的叹息。乌云如墨,自远山翻涌而来,顷刻间便吞噬了整座宫殿的金碧辉煌。
风起了。
带着腐朽的沉香,与潮湿的泥土气息,穿过空荡荡的殿宇,掀起楚恒玄色的衣袂。
在楚煜面色清冷地宣布楚恒入狱时,雨点终于砸了下来,先是零星几点,打在屋瓦上叮咚作响,转眼便成了倾盆之势。偶尔一道闪电劈过,照亮殿内飞舞的尘埃,恍如无数细小的魂魄在游荡。
楚恒双手被套上厚重的铁链,由珈兰撑着伞,推着他的轮椅,向王宫地牢行去。不过转眼间,那雨便密了、急了,扯天扯地地垂落,将整座王城浇得透湿。
衣袂、额角,无一不沾染了大雨的湿意。
囚车碾过泥泞的官道,木轮陷在积水里,发出沉闷的呜咽。车辙印很快被雨水冲散,仿佛从来无人经过。
抬头望去,灰蒙蒙的天压得极低,几乎要贴上高耸的宫墙。楚恒的寒症分明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的,此刻被大雨一激,每一滴都似冰锥,扎进皮肉里,再渗进骨髓中。
所有人都认为,楚恒完了。
惊才绝艳的少年,就此埋没于朝堂之争。
珈兰因秦典墨的关系,得以入宫送他最后一程。可她在殿外,遥遥瞧见楚煜的孤独身影时,她却深深地明白——
失了心气儿的君王,端坐明堂愈久,愈似那朱漆剥落的木偶。
楚煜急着办楚王的后事,也急着处死楚恒这个烫手山芋。
眨眼间,便过去了三天。
雨,也连下了三天。
……
长街上,青石板的缝隙里积了水,倒映着偶尔掠过的灯笼残影,像是谁不经意遗落的铜钱,又像窥探人间的眼睛,一闪即逝。
西城的茶楼还亮着灯,雅间的窗子半掩着,透出几缕茶香。案几上搁着一局残棋,黑子困守,白子围剿,胜负将分未分。若有心人关注,便能记得,那是珈兰离京时,楚恒曾坐过的位置。
一只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棋盘,节奏缓慢而笃定,仿佛在等什么,又仿佛一切早已成算在心。对面的巷子里,有人撑伞而过,衣角沾了泥,袖口上的雪花纹路也被打湿不少,却仍走得十分从容。伞面微抬时,露出半张清俊的脸,眉目如墨,唇角含笑,眼底却冷得像这夜雨,不沾半分温度。
珈兰淋着瓢泼大雨,踉踉跄跄地一路奔过无人的街道,止步于将军府前。门前两盏灯笼,被雨滴一打,碎成无数晃动的光斑。
她浑身冻得战栗发抖,双腿一软,径直跪在了将军府门前的地砖上,暴露在雨幕中,任凭星星点点的冰丝划过脸颊。四周的小巷屋瓦后,不知潜藏着多少目光,悄无声息地凝聚在此处,躲在繁琐的雨声之后。
“求将军!”
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如今强行俯下身去,微弓了脊背,仿佛把所有尊严埋到了地底。雨中的将军府寂静无声,缄默地折磨着她的心。
“求将军,放三公子一条生路!”
她求过司马相国府,可吕世怀闭门不出,府内还传来隐约的琵琶声。弦音隔着雨幕,时断时续地唱着曲,好不快活。
孤身女子用白皙的额头贴紧了地面,砖上的砂石瓦砾蜂拥而至,摩挲着她的肌理,逐渐衍生为火辣辣的疼痛。连叩了三回,她直起腰来仰头遥望着府门,渐浓的雨水模糊了视线,氤氲出一层薄薄水雾来。
可秦府的大门依旧紧闭,好似落了陈年的灰。
珠玉散尽,长发凌乱的女子重新伏低了身子,用力扒着身下砖石,似要将十指都嵌入地里。原是纤纤软玉削春葱,如今在雨水中泡着,竟有些泛了白,形状恐怖。
她沉沉磕上砖石,发出闷闷的一声轻响,心中的声音愈发坚定。
“求将军,放三公子一条生路!”
再度直起身,珈兰的发缕尽数湿透了,衣衫鞋袜亦复如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磕头俯身,又重新望着府门的动作,十指和额头皆染上了猩红。雨点从她发梢处一一滴落,砸进地里,默哀着她一生卑微的囚途。
秦典墨站在门后,听着门外声声凄厉,历来笔直的脊背微弯,无措地想遏制自己开门的动作。他一早屏退了所有小厮和奴仆,只叫阎晋替他收好伞,站在离他不远处的走廊下。
将军府一向治下严明,故而不曾有人敢上前打扰,更不敢有人问,为何青天白日便要门庭紧闭。珈兰的声音虽轻,轻飘飘地如在耳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少女不自量力地一直跪在雨中,也不让人帮忙撑伞,只是拼了命地作践自己,倒叫人以为他秦典墨是个多不留情面之人。
阎晋一手握着两把伞,半倚在长廊的柱子上,无声地望着门旁正天人交战的自家将军。他一度怀疑秦典墨的用心,为何要在这关头接下二公子的任务,护送楚恒到街口的刑场。
二公子掌权,朝野上下皆是声诛笔伐三公子的臣子。
可除了秦典墨,却无人敢接这一桩差事。
珈兰跪在府外不过一盏茶功夫,浑身已有些发僵,额角和十指沾满了蝼蚁般低贱的血迹和沙尘。她双手微颤,但那无穷的恳求还看不到尽头。
秦典墨心下一横,在阎晋的注视中移开了门上的木阀,用力拉开了大门。
雨夜的暗处吹起一丝凉风,窸窸窣窣地加剧了寒冷。
“典墨……”珈兰刚俯下身去,听见木门打开的声音,慌忙用手肘撑着地,奋力抬头望着门口,眼中满是希冀,“我……”
“回去罢。”秦典墨接过阎晋递来的油纸伞撑开,看似淡漠地望着门口脏兮兮的女子,心中已摇摆的不成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