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解屏息敛神等着那白衣公子带人过去,却不想那公子走到她旁边却停住了脚步:“诸位在我丁府门前徘徊,有何贵干?”
裴解望着眼前之人,瘦的皮包骨的脸上,一双大眼睛像猴子一般,明明近在眼前,却让人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异样的眼睛与裴解印象中的清贵公子差距甚远,她被骇了一跳,一时间张口结舌地愣在原地。
见状马致远乖觉上前行礼:“实不相瞒,我们是来投亲的,不知官人府上可有一位洪姓西席?”
“原来你们就是……”那白衣公子的声音中有一瞬间的惊喜,却很快顿住了话头,转而波澜不惊地吩咐:“阿安,你去把洪先生请到偏厅。阿平,你去告知孙官人,我今日不能赴约了。”
阿安答应一声扭头就往府内走,阿平却踟蹰着叫了一声:“哥儿……”
那白衣公子不等他往下说,便沉下脸:“我还不如你心中有数吗?”
阿平先是惊异地睁大了眼睛,随即委委屈屈地应了声“是”,抬脚向府外奔去。
那白衣公子则是回身亲自引着裴解一行向偏厅走去。刚刚那开门的门房见此情景,看着自己刚刚推过裴解的左手,恨不得它从未生长过。
却说裴解一无所觉地跟在那白衣公子身后,对着他腰间的檀木算盘仔细端详——她隐约见其上有字。
“各位少待,我去换个衣服就出来。”礼让众人落座之后,那白衣公子躬身一揖,转身走了。
裴解一行正面面相觑间,外面就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稷糜,稷糜……”人还未至,卫氏的声音先传了进来。可是才到门口她就愣住了——尽管阿安很周到地说明了裴解一行是高丽商人打扮,卫氏还是花了一些时间才认出她来。
“恩师!“就在卫氏抱着裴解痛哭的时候,白衣公子再次出现在偏厅之内,对着洪秀才深施一礼。
卫氏也听见动静,抹了抹眼角,大方含笑回身与洪茂昇一起在主座上坐下。
那白衣公子缓步走到下手边坐下,裴解等人见状也不啰嗦,直接在上首位坐了。
“不过一个月的路程,怎么就走了三个月呢?”洪石的声音中听不出喜怒。
裴解看着对面的白衣公子,没有说话。
洪石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起身拉着裴解到那白衣公子面前说:“来,我为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丁官人家的公子丁谓,丁维之,也就是我曾跟你说过的,我的开山弟子。”
在看到丁谓腰间的算盘时,裴解已经猜到了对方的身份,是以并没有太多惊奇。只是在弯身行礼时,看到对方的赤脚,心下一阵疑惑:从没听说宋国有这样的待客礼仪啊?
“这位是……”洪秀才转身要将裴解介绍给丁谓,却在看到裴解的那一身打扮时犯了难。
眼前的裴解完全是一副高丽商人模样,衣着打扮透着股低调的异域风情与掩不住的干练。
她头戴一顶黑色貂皮软帽,帽檐微微卷起,露出一小撮精心修剪的额发,帽顶缀着枚鸽卵大小的青色琉璃珠,走动间珠子摇晃,折射出幽幽冷光,似在警惕周遭一切。
身上套着件深蓝色高丽布袍,布料粗糙却结实,袍身宽大,袖口与衣摆处绣着银色的云纹与江牙图案,针脚细密,银蓝交缠,平添几分神秘气息。腰间束着条黑色丝绦,丝绦末端系着枚椭圆形的玛瑙坠子,坠子上刻着高丽文字,随步伐晃荡,偶尔被阳光一照,红得耀眼。
脚蹬一双黑色牛皮靴,靴靿高耸,直抵小腿肚,靴底厚实,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闷却有力的声响,仿佛每一步都踏得格外谨慎,仿佛生怕震碎了身上这层伪装。只是那靴面没耐住经月的奔波,已经磨出了孔洞。
“在下裴稷糜,是洪夫人卫氏的弟子,也算是您的小师弟,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幸之甚矣!”
说话之间裴解微微躬身,缓慢而流畅地行礼。她双手交叠在身前,右手在上,左手在下,手掌微微弯曲,形成一个弧度,头微微低下,旁人看不见她的眼神,只她自己知道,自己在用余光却悄悄打量着丁谓的反应。
丁谓听到裴解的话,面容先是一僵,满脸尴尬地看向了洪石一家人。
“稷糜啊……”卫氏一副标准的和事佬声音,显然是想要劝解。
可裴解心意已决,将身子往下又压了压,声音中满是坚持:“丁官人安好。”
“稷糜!”洪石也开口欲劝,只是很快却被洪疚打断了。洪疚忽然大声说:“难怪你从来不抱妹妹,原来你不是阿姊,而是阿兄。妹妹,以后再见稷糜,不能再叫稷糜阿姊,要叫稷糜阿兄记住了吗?”
“记住了!稷糜阿兄!”洪宪脆生生地回答。
“咳。”短暂的失笑之后,丁谓借着一声轻咳重新找回了对面部表情的控制权。然后目光中满是笑意地朗声回礼道:“稷糜兄,幸会幸会!”
裴解则是狠狠地瞪了洪疚兄妹二人一眼,又深深地吸了口气之后,才挤出一个笑容来撑起身体。
裴解舍不得对洪疚洪宪兄妹发脾气,便将怒火转向了初识的丁谓——要不是因为他,洪家两个小鬼定然不会如此出卖自己——她似笑非笑地对着丁谓说:
“维之兄刚才说更衣,如今却赤足而出,莫非是一时大意不查,行差踏错陷入了污秽之地?”
裴解此话一出,厅上众人才发现丁谓打了赤足。
被众人目光盯住,丁谓不仅没有丝毫不自在,反而犹如受到了表彰一般,仰头得意地说:“地气最能平心火。”
“这……”卫氏满眼狐疑地望向洪秀才:“这位丁小官人今日怎得如此奇怪?稷糜也是,因为太久未见才会如此陌生吗?”
洪秀才拍拍她的手,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温和地看着裴解说:“你们这一路上想必没少餐宿风露,如今到了这里也算是安定下来了,还望维之给他们安排几处宿处,让他们先好生休息一番,其他的容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