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山风幽冷,枝影斜斜洒在窗前。韩熙儿梦中惊醒,只觉心口一阵发紧,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悄然远去。
她披衣而起,推门唤人,整个院落寂静如水,只余夜虫微吟。她心头一跳,连忙奔向上官剑南的房中。
房门虚掩,灯火已熄,床榻整齐,案几之上却放着一封未封口的信笺,压在她亲手绣制的一方帕子下。
她的手,微微发颤,指尖几次欲拿又顿。终于,鼓足勇气将信取起,展开。
纸上字迹遒劲如剑,却透着深深的歉意与柔情:
熙儿启: 剑南负你太多。今夜匆匆离去,不忍面对你的眼泪,更怕自己一软了心,便再也迈不出这扇门。 金人犯境,国难当前,剑南不能袖手。此去未必能还,愿你珍重。 裘正随我同行,尚有家中诸事未完,裘夫人身有六甲,腹中胎儿恐是女儿,裘正为其取名千尺,特托你代为照拂。 熙儿,若有来生,我定不负你一日。
——上官剑南 留
韩熙儿静静读完,手中信纸如雪飘落。她跪坐在榻前,双手掩面,泪水止不住地滚滚而下。
她想起那年初见时的他,白衣胜雪,剑气逼人。也想起十年来每一个黄昏,他为她煮茶,她为他缝衣。山居虽苦,岁月却温。
如今,一切尽散如烟。
她缓缓伏在榻上,低低哭出声来。
门外夜风吹过,吹动檐下风铃,发出清脆叮咚,宛如催命之音。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他已走远,她却来不及告别。
而此时的上官剑南,正与裘正翻身上马,于月色之下疾行。山路蜿蜒,风声猎猎。
他未曾回头。
却在心中默念了一句:
“熙儿,愿你安好。”
此后数月,韩熙儿每日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抬头望向山道尽头的方向。
她不知自己在等什么,只是心中始终有一个声音在说:“他会回来,他答应过你。”
可等来的,却不是马蹄声,不是信笺,而是冰冷的军报。
那日,是个阴雨绵绵的早晨。
院中落叶满地,风卷着细雨,将廊下纸灯吹得微微晃动。一名披甲的宋军快骑奔入山庄,交来一道由杨沂中亲笔书写的军函。
韩熙儿颤抖着接过,展开一看。
“上官剑南将军,于襄阳前线力战三日,终因寡不敌众,力竭而殁。”
“裘正军医,随军救治伤兵时中箭,为救一将,挡箭而死。”
短短几行,却如万钧雷霆,重重砸在她心上。
她手中那页信纸在风中飘然坠落,落在青石地面,雨水一滴滴浸染墨迹,仿佛那字句都在哭泣。
可就在她悲痛欲绝之时,屋中忽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啊——!”
是裘夫人,羊水已破,产兆已现。
韩熙儿顾不得悲伤,连忙奔入屋内,手忙脚乱地烧水、备巾、寻稳婆——,但一时半会根本寻不得人手,她只能亲自接生。
屋中血腥弥漫,裘夫人咬牙忍痛,泪水与汗水交融,几次几乎昏厥。韩熙儿一边紧握着她的手,一边用尽一生柔声安慰:
“再忍一忍,再一下……他们会看到你努力的。”
就在一声嘹亮的婴啼划破长空之际,裘夫人忽然露出一抹苍白的笑,轻声呢喃:“是个……女儿……吗?”
韩熙儿眼含热泪,点头:“是……你和裘正的女儿,裘千尺。”
裘夫人闭上眼,眼角却滑下两行清泪。
“正哥……你要……好好看着她……”
话音未落,气息已断。
韩熙儿怔在原地,仿佛那一刻时间停滞。她望着那张憔悴却宁静的脸,又望向怀中啼哭的婴儿,只觉天地一片苍茫。
这一日,韩熙儿为一个亡人洗身,为另一个婴儿剪脐。她收起了所有的泪,只因知道——如今这世间,只有她一个人,能为这几个孩子撑起一个家了。
襁褓中的裘千尺,小小的手指握得紧紧,仿佛命运注定不肯松手。
裘正死了,裘夫人也走了。
上官剑南的尸骨埋在了异乡,连一抔故土也未曾带回。
只剩韩熙儿一人,立于山庄之中,四顾无人,却肩负四命。
山庄偌大,庭前草木郁郁,屋宇深深,却冷得让人发抖。
她本以为自己会随他一同老去,不料他却只留下一纸遗书、一笔巨额遗产,还有四个尚未成人的孩子。
——十五岁的裘千丈,个性懦弱、不谙世事,虽年长却缺主见; ——十岁的裘千仞,天资聪颖却性情孤傲,隐有狂性; ——襁褓中的裘千尺,还未睁眼看过这人世风雨; ——还有那被寄养在山庄、韩世忠的小女儿,才刚满十四岁,天真烂漫,不知世事无常。
上官剑南给韩熙儿留下了大量的财产,本来是想让他再找一个好人家,可惜终不遂人愿。
韩熙儿转身走出门去,披上外袍,开始清点库房、安顿仆役、安排下人、修缮屋宇。
从那一日起,山庄里再也没有人见她哭过。
有人说,她是半个男儿身,撑起了整个山庄。
也有人说,她是活成了上官剑南当年的模样——寡言、沉稳、冷静、内敛。只是她再未佩剑。
只有夜深人静时,屋内灯火摇曳,她独坐案前,望着桌上那柄上官剑南留下的佩剑,才会轻轻伸手,抚过剑鞘,低声一笑。
“我这一生,终究是嫁给了你,哪怕……你不在了。”
绝情谷中,灯火昏黄,壁炉边那盏青铜炉静静燃着,袅袅香烟在屋顶盘旋,如梦似幻。
韩母说了许久,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目光飘远,似是在望着那些早已泛黄的旧年时光。
裘千尺原本还想继续追问,可看着韩母微微垂下的眼睫、指尖轻抚茶盏的动作,他知道,那些回忆,已到尽头。
“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韩母淡淡一笑,声音里听不出悲喜,“再说下去,也不过是重复。”
她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千丈那孩子……唉,也有他自己的命。”
裘千尺低头应了声“是”,茶盏端着,却久久未饮。
裘千仞从自己出生起,韩母就一直陪在身边,哄他学步,教他识字,看他跌跌撞撞长大。裘家上下都称她“夫人”,他也一直跟着叫。
可其实,早在很小的时候,他就隐隐觉得,血缘与否,从来都不重要。那双夜里为他盖被的手,那碗端到床边的药汤,那一巴掌打掉他第一次逃学的念头,还有那个在他每次受伤时、总是先责骂再落泪的眼神——
他心里早就明白,韩母才是他真正的母亲。
只是他从未说出口。
因为那名字,那段过去,那座山庄,那座墓前的孤灯,都太沉重。他怕一旦承认,连这份来之不易的“母子”温情,都会像纸灯一样,被风一吹就散了。
众人似乎都沉浸在那段已远的旧事之中,眼神纷纷低垂,各有所思。
可公孙止的指尖却早已悄悄绷紧。
他自黄蓉那句“您应该年过70的”的语气中,便察觉不对。再听今日之言,昔年韩熙儿,竟至今仍音容不改,肤色不老——
此等女子,若无奇遇,岂能从秦桧尚在的旧朝活至今日?
这哪里是普通的隐居村妇?分明是……得了长生之法!
他眼神微闪,又瞥了眼堂下那三人——杨过、黄蓉、穆念慈。
只怕等着三人反应过来,便不会饶了自己。
——就是现在!
趁众人心神微松、警惕稍散之际,公孙止眼中杀机乍现,身形一动,竟化作一道黑影倏然扑向韩母,五指如鹰爪疾抓她肩!
“夫人小心!”黄蓉陡然惊觉,刚要出手。
却听“砰”地一声,公孙止已劈开屋顶天窗,衣袂飞扬,抓着韩母腾身而起!
“公孙止!”杨过暴喝一声,身形如电冲出。
“小贼休走!”穆念慈纤手疾扬,一道金针破空而出,直刺公孙止后颈!显然这是小龙女给她这个,婆婆的玉峰针。
可公孙止身法极快,早已横掠屋顶,借着屋脊反弹之力,几个起落间,竟将韩母带出了绝情谷客厅上方的林廊,直往林中掠去!
屋内风声大作,众人尚未从韩母往事中回神,便见屋顶大洞、烟尘弥漫。
裘千尺第一时间冲至窗边,目眦欲裂,怒吼一声:“恶贼,放开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