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左一凡父亲又是叹了一口气,说从来没见过这么作孽懂事的孩子。
“作孽”是当地的土话,也是古话,“可怜”“可惜”的意思。
皖南地区保留了许多古代的词汇和语音。比方说,把“睡觉”说成“困觉”,而且“觉”不读“jiao”,而是“告”的读音。“叫花子”说成“叫(告)花子”,“长江”说成“长江(缸)”。
苏州人也是这么说话的。苏州人一直以苏州话沾沾自喜,中小学都开展了“三语”教学,苏州话就是其中的“一语”。其实,苏州话并没有什么稀奇,苏州话就是古语,保留了古代人的语音和词汇。如:“回”念“徊”,“问”念“门”,“野”念“牙”,“儿”念“倪”。有些词语在古文中,今天还要求必须这么读。“天苍苍,野(牙)茫茫”、“黄衣使者白衫儿(倪)”、“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徊)”。
苏州和皖南都是属于以前的江南省,都固执地扞卫了古代的文化,传承了古人原始的语音。
左一凡很欣喜自己的发现。他写过一篇文章,就是谈方言与古汉语的关系。
他最近还出了一本书,书名叫《新说文解字》。这就有点扯虎皮当大旗的意思了,书中的内容和许慎的《说文解字》基本上没关系。说白了,就是教人测字的。
他还打算写本书。他正在收集各种段子。几个学生帮着一起弄,已经收集几大本了。书名暂定为《段子大全与分类》。这名字有点大,有《四库全书》的味道。
他对这本书,是雄心勃勃,寄予厚望的。可能别人以为就是一个收集整理的工作,而且收集的东西也摆不上台面,甚至有些庸俗。他心里却认为:这是一项有价值,有意义的工作。
每个朝代都有一种代表性的文学样式。如唐诗、宋词,元曲和明清小说。我们这个时代难道没有吗?那是什么呢?它应该有别于别的时代,它有着这个时代的鲜明特质,被后人奉为瑰宝的东西。这个东西,就是所谓不登大雅之堂的段子艺术。
他有一次和秦红开玩笑,说:“你做我的学生是三生有幸,跟对人了!我们现在做的事,是利在当下,功在千秋。我们一不小心,可能就名垂千古,万世景仰!”
工作量会是十分巨大的,靠自己和几个研究生怕是完不成。他正在和院里谈,想申请个项目,增添些人手。学院对此也十分重视。
二狗辍学的事,左一凡觉得太可惜了。他还曾经设想过,将来让二狗报考他的研究生,这个项目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二狗假如加入进来,也可青史留名。
他突然想起了王安石的《伤仲永》,二狗就是现代版的方仲永,只不过方仲永是父亲误了他的前程,二狗的前程是自己耽搁的。也不能这么说,归根到底还是他父亲。如果父亲有能耐,有个三两银子五亩地,儿子也不会落到退学的地步。
方仲永没读书也只是“混然众人”,二狗呢?怎么就成了杀人犯了?
提起二狗,左一凡知道自己的麻烦事要来了。
母亲不是说父亲过几天要来苏州吗?这几年,凡是在苏州出事的,总归找他,而且犯事的人也越来越多。
在乡亲们的眼里,左一凡是苏州地界上,最有头有脸最有能耐的一个人。没有他摆不平的事,甚至吹得神乎其神,连市长都认识。
他只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们哪里知道?每次捞人,他都像孙子一样地在派出所和看守所到处打拱作揖。如果是自己的事,他宁愿蹲在局子里,也不肯这样低声下气地作贱自己。有时候还要自己搭钱进去,当然,他们来是不会空手的,但招待他们总是难免。
左一凡又给尤兰英打了电话,还是想说说调动的事。单位落实好了,是园区的一所大专。尤兰英还是死活不愿意。她说:
“我不想去。我的亲戚朋友都在合肥,去了,人生地不熟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和你吵架都没有个哭诉的地方。再说,我去了,我父母怎么办?他们身体都不好,爸爸还在住院呢!就我这么一个女儿,把他们丢在这里等死啊?房子怎么办?苏州有房子吗?你买?说的好听!你买得起呀?合肥的房子卖了?你想都别想!”
尤兰英今天说话,有点不同以往,啪啪啪地一大串。她平时是个性格很温和的人,说话从来不会高声大语,吵架就更少见了。看来,她实在不想来苏州,编出那么多理由。
左一凡说:“这也不是个办法呀?难道我们就这样一直分着?”
“不分怎么办?当初是你吵死吵活要走的,现在说这种话!我就当没嫁人,没老公!”
听了这句话,左一凡尽管心里有些不愉快,他还是开着玩笑说:
“但我不能没有老婆啊!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你一点都不想着我?”
“你算了吧!我还不晓得你?你风流快活我不管。我的事你也不要管!”
这话什么意思?他一下子紧张起来,问:“你有什么事啊?”
“像你?我能有什么事?我既当女人又当男人,忙老的又忙小的,整天忙得像条狗,巴不得有个男人来靠一靠呢。”她过了一会又说,“不说了,我和你说点家里的事。”
“什么事?”
“我想买房子。滨湖区刚开了一个新楼盘,价钱还便宜,环境也好。我好几个同事都在那里买了。我也打算去买一套,将来给小轩做婚房。我妈说了,给我们二十万。你把你的那点钱赶紧打给我,我要去交首付。晚了就没了!”
“我想在苏州买呢。”
“老是说在苏州买!你买得起吗?你一个人住哇?还是给人家买?你休想!”
天堂是人家的天堂,故乡是自己的故乡,尤兰英始终是这个态度。最后决定:房子就在合肥买。左一凡打算明天就把钱转过去。
他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回合肥了。一年也就两个假期能待在一起。有时还会遇到一些杂七杂八的事,相聚的日子就更少了。说来也怪,一个不很熟悉的人,只要一提起名字,那张面孔就会立刻出现在眼前,而耳鬓厮磨的妻子,有时却一下子想不起来长的什么模样,努力地想,面目还是一片模糊。
他真想抽空回去看一看。看老婆,看儿子,是一个方面,现在清汤寡水,生理上实在吃不消。他有时候很想去找赵晓娟,看看有没有可能再度鹊桥。他也幻想着秦红,觉得难度实在太大,也就洗洗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