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里正说着“银元”的事。
镜头正是那老奶奶的家。电视里说:今天中午,一个外地男子骗走了这家老人一罐子银元。这些银元是老太太准备给三个儿子娶媳妇的钱。下午,有一个儿子回来听说了卖银元的事,就感到事情不妙。等他打开那包银元一看,发现果然被调了包。
儿子非常生气,对母亲又骂又打,老太太身上多处被打伤。电视镜头切到老奶奶的身上脸上。脸上明显有伤痕,而且多处青肿。
电视里还说:被打老人既委屈又伤心,乘家人不注意,喝了农药想自尽。幸亏发现及时,经抢救已脱离生命危险。
镜头里又出现了老奶奶。她在无力地哭喊:还我银子!…还我银子!我不活了!……
我怎么活哇!
打牌的人也听到了这个新闻。都停下来,眼睛和耳朵都挂在电视机上。
大家互相问:“哪个干的?”
有人想起,二狗今天去的地方,就是叫“白水”,而且还说明天要回家。就问:
“二狗,是你吗?”
二狗这时只好老老实实地承认了。
大家都恭贺他,吵着让他请客。二狗爽快地答应了。没有人责备他,都认为隐瞒是正常的。他们追问二狗事情的经过。二狗就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二狗说的时候,并不像别人那样,说得手舞足蹈,掩饰不住得意和兴奋。他心里就像塞进了一把稻草,说不出的难受。
大家便开始议论起来。有人说:“那老太婆的儿子太不是个东西了!怎么能打母亲呢?”
也有人说:“你要是她儿子,要是你母亲把那么多银元给了别人,你恨不恨?”
还有人说二狗,说这事情有点缺德。但多数人都为他辩护,说:
“缺德?哪个人不缺德?你要同情人家,这生意干脆就别做了。我们换来的银元,哪一个不是穷人家的?有钱人哪还在意你这几个小钱?都留着压箱底。有的收藏,有的传代。我们干的就是专门蒙骗穷人的事。”
大家说了一阵子,最后都说:都上了电视了,这里不能再待下去,得赶快走。大家说好了,明天一早就移场子。
二狗整个晚上都没有好好地睡觉。他脑子里,总是出现老奶奶给他烧饭,看他吃饭的情景。二狗还想起她说的话,家里有三个儿子,三个光棍汉,和自己家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他还想起老奶奶的耳背,想起她常挨着儿子的打骂,就不免联想到自己的哑巴母亲。自己的母亲不也是这样吗?嘴巴不能说话,还常常挨大狗小狗的打。有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又被那多处青肿满是皱褶的面孔惊醒了。二狗有一次梦见老奶奶死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刚刚亮,他们一伙人就赶到汽车站。
临上车,二狗却说:
“你们先走吧。我得把银元还回去!”
大家都很惊讶,都骂他是神经病。平时那么精明透顶的一个人,怎么这时犯糊涂,做这种傻事呢?
二狗无论别人怎么劝,他还是执意上了另一部汽车,赶到白水去了。
到了白水镇,大概是早饭过后的辰光。他在镇上没停留,直接走向河对面,来到老奶奶的屋子前。
院门关着。二狗在外面站了一会,把银元放在门槛上。又怕不安全,担心被别人拿走了。他就把那包银元又捡起来。看见院墙有个豁口,他就悄悄地翻了过去。院子里没人,屋子的门也关着。
二狗走到窗前,朝里面看看,里面黑咕隆咚的,也没见着人。他就把银元从窗口递进去,扔到地上。
“哪个?”里屋传出说话的声音,是个男的。估计是老奶奶的儿子。
二狗拔腿就走。他依旧没有走大门,还是从豁口处翻了出来。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二狗回头看了看,一个魁魁蛮蛮的汉子正望着他。二狗赶紧加快脚步。
“站住!干啥子的呀?”
二狗开始还装模作样地走。一听到喊“站住”,就索性撒腿跑起来。也许不跑还没事,一跑,后面的汉子就追了上来。边追边叫:“站住!站住!”
二狗准备过河,河对面的街上不知怎么回事,一下子冒出了许多人,有几个还迎着他跑过来。其中有人似乎认出了他,大喊大叫:
“骗子!骗子!昨天就是这个骗子!”
二狗停住脚步,也就一两秒钟的工夫,想也没想,就沿着河堤往下游跑过去。他脑子里莫名其妙地跳出了“慌不择路”四个字。
河堤实际上也不是河堤,就是沿着山脚的一条路。说是路,实际上也不是路,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菜地,坑坑洼洼的,地面上还有大大小小的石头。好在跑步这方面,他还是有些基础。平常在家没事的时候,就围着村子跑几圈。跑步的目的不是锻炼身体,目的很简单,就是万一遇到被人追赶的时候,脚下的动作快一点。他们这种买卖不就是称作“跑路”吗?
“三脚并着两步走,两步并着一步行,我的个乖乖又隆咚,小脚跑得搭着背心”说书人的话,正是用来形容二狗此刻的情形。
追赶他的人似乎跑得更快,像猴子一样地又蹦又跳地涌过来。不是一只两只,是一群。身后有,河床上也到处都是。他们踩着浅水,水花乱溅,举着扁担铁锹。“抓住他!抓住他!”地叫着。
这个局面已经不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就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动物,被一群猴子围追堵截。最要命的是,前面的河床上也有人,有的还爬上了河堤。
二狗此时只有一个信念:千万不能被这些湖南猴子捉住。他们是非常凶蛮的,闹革命,做土匪,大多出在这里。一旦被抓住,肯定是五花大绑。批斗游街,棍棒伺候。最后不是被枪决,也是暴尸荒野。
二狗只有一个逃处,就是旁边的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