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茶饮完毕,宴席已然摆好,佳肴美酒自然不用多说。
两人回到座位上,起初只是悠闲地小酌浅饮,慢慢聊得兴致高涨,不觉间已举杯畅饮起来。
当时街坊四邻家家吹奏乐器,户户歌声不断,天上一轮明月高悬,光辉洒满人间,映照出满目飞彩。
二人酒兴愈浓,杯杯不落。
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醉意,兴致大发,便对月抒怀,吟出一首绝句: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每逢十五月亮就会变得圆满,盈盈月光满满地照在玉栏杆上。
天上的一轮明月刚刚升起,人间的万千百姓都仰头观看。
士隐听后大声叫好,赞道:
“妙啊!我早就说过,兄长绝非久居人下之人。”
“如今这诗句已显腾飞之兆,不出多久,兄长定能扶摇直上九霄云霓,可喜可贺!”
说罢,亲自斟满一杯酒祝贺。雨村一饮而尽后,叹道:
“晚生并非酒后胡言,若论时下的学问,晚生或许还勉强能够入流,但眼下盘缠尽无,加之路途遥远,若仅靠卖字撰文,恐怕难以成行。”
士隐听罢,不等雨村说完便说道:
“兄长为何不早提此事?”
“我一直有此心愿,只是每次见面兄长从未提及,我也不好贸然相助。”
“既然今天提到此事,虽说我能力有限,但‘义利’二字还是分得清楚的。”
“如今正值科举大比之年,兄长应当尽快入京一试,方能不负所学!”
“盘缠之事,交由我来筹办,决不让兄长因这点小事耽误大志。”
说罢,士隐立即命小童取出五十两白银,并另外准备两套冬衣,递与雨村,又说道:
“十九日是黄道吉日,兄长可即刻买舟西上。”
“待兄长高中成名,来年冬日再会,岂非人生一大快事?”
雨村接过银两和衣物,只是略微道谢,并未过分客气,依旧与士隐谈笑饮酒。
直到更深夜静,已过三更,二人才各自散去。
士隐送走雨村后,回房安睡,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醒来后想到昨晚之事,便计划再写两封荐书,托雨村带到京城投递,以便让他结识仕宦之家,暂时安身。
士隐随即派人到庙中请雨村,然而家人回来禀报:
“和尚说贾爷今天五更时已动身进京,并托和尚转告老爷:‘读书人讲究的是事理,不在乎什么黄道黑道,不及面辞了,望请见谅。’”
士隐听罢,叹息一声,也只得作罢。
时间在闲暇中过得飞快,转眼间又到了元宵佳节。
士隐便吩咐家仆霍启带着女儿英莲去街上看社火和花灯。
半夜时分,霍启因内急,便将英莲放在一户人家的门槛上坐着,等他回来时,英莲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霍启急得在附近找了一整夜,但依然没有找到英莲的下落,便不敢回去见主人,最终逃往他乡。
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未归,心中顿觉不安,便派人四处寻找,但所有人回来都说毫无音讯。
夫妻俩一生只得这一女,如今忽然失踪,自然悲痛欲绝,日日以泪洗面,甚至几度想要自尽。
一连过了一个月,士隐忧思成疾,嫡妻封氏也因痛失爱女而病倒,夫妻俩每天请医问药,情况却不见好转。
不料,三月十五那天,葫芦庙里因僧人炸供时疏忽,油锅起火,火势很快蔓延,烧着了窗纸。
当地人家大多用竹篱木壁建房,因此火灾迅速扩散,一片接一片,甚至将整条街都化为火海。
当时虽有军民前来灭火,但火势已成,哪里能控制得住?直烧了一整夜,火才渐渐熄灭。
不知有多少人家被烧毁,甄家因与庙相邻,早已化为废墟,所幸士隐夫妻和几名仆人逃得性命,但已是身无分文。
士隐只能长叹一声,与夫人商量,决定暂且到田庄上避居。
不料近年天灾频繁,水旱失收,百姓流离失所,盗匪四起,抢粮夺物,弄得民不聊生。
官府出兵剿匪,反而加剧了混乱,士隐一家在田庄也无法安身,只得将田产变卖,带着夫人和两个丫鬟投奔岳父封肃。
封肃虽是务农之人,家境尚算殷实,但见女婿如此落魄而来,心中颇为不快。
幸好士隐变卖田产后还留有一些银子,便拿出来托封肃购置些田地房屋,以作日后生计。
不料封肃趁机半哄半骗,仅给了些薄田和破旧的房屋。
士隐原是读书人,不习惯农耕生活,勉强支撑了一两年,反而越发贫困下去。
封肃见状,每次见面都说些冷嘲热讽的话,甚至在外人面前埋怨他们不会过日子,只知贪图享乐。
士隐知道寄人篱下艰难,但又无处可去,心中悔恨不已。
加之接连的灾难和悲痛,病情愈发严重,贫病交加之下,逐渐显露出弥留的迹象。
某日,士隐拄着拐杖在街头散心,忽然看见一个跛足道人走来。
那道人衣衫褴褛,疯疯癫癫,脚穿破麻鞋,身披破旧衣衫,口中念念有词道: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听到这些歌谣,上前问道:
“你口中胡说些什么?”
“只听得‘好’‘了’‘好’‘了’。”
道人听后笑道:
“你既然能听出‘好’‘了’,便算明白人。”
“世上万事万物,‘好’便是‘了’,‘了’便是‘好’。”
“若不了,便不好;若想好,必须了。”
“这歌名叫《好了歌》。”
士隐本是有悟性的人,听后心中豁然开朗,便说道:
“且住!让我来为你的《好了歌》作一番注解如何?”
道人笑着说:
“请解,请解。”
士隐于是说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
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
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
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简陋的房屋空荡荡的厅堂,当年这里满床都是笏板。
枯草和枯杨树的地方,曾经是歌舞的场所。
雕梁上结满了蜘蛛网, 绿色的纱如今又糊在了蓬窗上。
说什么胭脂正浓,香粉正香,怎么转眼间两鬓就变成了白霜?
昨天在黄土坡头送走了逝者, 今晚就在红灯帐里卧着鸳鸯。
装满了金子箱子,装满了银子箱子,转眼间乞丐都对他诽谤。
正感叹别人命短,哪知自己也很快死去!
教训子女很有方法,也保不定日后会做强盗。
挑选富贵人家的子弟,谁能想到会流落到烟花巷!
因为嫌弃官职小,结果导致戴上了枷锁, 昨天还怜悯破袄寒冷,今天又嫌蟒袍太长。
乱哄哄的,你刚唱完我登场, 反而把他乡认作故乡。
太荒唐了,到最后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道人听罢,拍掌大笑道:
“解得好,解得切!”
士隐笑道:
“走吧!”
竟抢过道人肩上的褡裢背上,与那道人一同飘然离去。
此事轰动街坊,众人纷纷议论传说。
士隐妻子封氏得知此事,悲痛欲绝,哭得昏死过去,只得与父亲商议,派人四处寻找,但毫无消息。
无奈之下,她只得依靠父母过活,身边幸有两个旧丫鬟相伴,主仆三人日夜做些针线活换钱维生,勉强度日。
封肃虽每日抱怨,但也无可奈何。
某日,甄家的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街上传来喝道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
丫鬟赶紧隐在门内偷看,只见一队队衙役快步而过,随后一顶大轿抬着一位身穿乌纱帽、猩红袍的官员缓缓地经过。
丫鬟不禁怔住,暗自思忖:
“这位官员看着真是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她回到屋里,不再多想,丢下此事不提。
当晚,刚准备休息时,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门外人声嘈杂,大喊道:
“本府太爷差人传人问话!”
封肃听闻,吓得目瞪口呆,不知出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