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兴叹道:“我正要和你说这两府的事呢。”
“你听我细细道来。”
“当年宁国公和荣国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宁国公是长兄,生了四个儿子。”
“宁国公去世后,长子贾代化继承了爵位,他也有两个儿子。”
“大儿子贾敷在八九岁时就早夭了,只剩下了次子贾敬继承了爵位。”
“可这贾敬一心追求仙道,只爱炼丹烧汞,其他事情一概不放在心上。”
“幸好他早年生了一个儿子,叫贾珍。”
“他自己沉迷修道,把爵位传给了贾珍。”
“他本人则不回家乡,常年在京城郊外和道士们厮混。
“而这位珍爷呢,更不爱读书,整日寻欢作乐,把宁国府折腾得乱七八糟,没人敢管他。”
“他倒也有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
“他父亲不管事,府中的一切也就可想而知了。
“再说荣国府,你听,这奇事就出在这里。”
“荣国公去世后,他的大儿子贾代善继承了爵位,娶了金陵世家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
“代善早已过世,如今只剩下太夫人在世。”
“长子贾赦继承了爵位。”
“次子贾政从小酷爱读书,深得祖父宠爱。”
“原本贾代善想让贾政通过科举考试出仕,但没想到代善临终时上了奏本,皇上因念先臣功劳,便特别恩准长子贾赦袭爵,同时询问还有其他儿子吗?”
“于是立即召见贾政,并额外赐了一个主事的官职,让他入部学习。”
“如今,贾政已经升任员外郎了。”
“贾政的夫人是王氏。”
“他们第一个孩子是贾珠,十四岁时便考中秀才,二十岁不到就成婚生子,但很快因病去世了。”
“第二胎是一个女儿,出生在大年初一,这已算稀罕事了。”
“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更是奇异,出生时嘴里衔着一块五彩晶莹的玉,上面还有许多字迹,于是取名叫宝玉。”
“这难道不是一件奇事吗?”
雨村听了,笑道:“果然是件奇事。这孩子来历一定不凡。”
子兴冷笑道:“人人都这样说,因此他的祖母——史老太君对他爱若珍宝。”
“那年他满周岁时,贾政想试试他的志向,便将世间各种东西摆满一桌,任他抓取。”
“谁知他一概不理,偏偏伸手抓起一些脂粉、钗环来。”
“贾政一见勃然大怒,说:‘将来必是个酒色之徒!’从此对他十分不喜,唯独史老太君依然视他如命根。”
“说来也奇,这孩子如今七八岁,顽皮得很,但聪明伶俐无人能及。”
“平日说些孩子话,也常让人觉得稀奇。”
“他曾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就感到清爽;见了男人,就觉得浊臭扑鼻。’你说好笑不好笑?”
“将来准是个情种!”
雨村听了,面露凝重之色,忙制止道:“不然!你们却是小看了这孩子。”
“大概连贾政老先生也错把他当成了淫魔色鬼。”
“若非胸中饱读诗书,能知物理、参悟道理之人,怎会明白其中的深意?”
子兴见雨村讲得如此重要,急忙请教其中缘由。雨村说道:
“天地生养万物,特别是人类,可以分为两种极端:大仁和大恶。”
“除去这两种极端,其他人的差异并不大。大仁之人顺应天命而生,是为了安定天下;大恶之人则因劫难而生,是为了扰乱世间。”
“大仁之人出现在治世,如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公、召公、孔子、孟子,以及后来的董仲舒、韩愈、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等,他们是修治天下的贤者。”
“大恶之人则出现在乱世,比如蚩尤、共工、桀纣、秦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他们是扰乱天下的祸首。”
“清明灵秀之气,是天地间的正气,是仁者所秉承的本源;而残忍乖僻的邪气,则是恶者所依托的根本。”
“如今正值国运昌隆、太平盛世,天地间正气充盈,上至朝廷,下至草野,到处都是仁人君子。”
“余下的灵秀之气,无处可归,便化为甘露与和风,滋润四海。而邪气则无处释放,只能凝聚在深沟大壑之中,偶尔因风吹云摧,有些许泄露。”
“然而,一旦邪气与正气相遇,便必然发生对抗,两者彼此妒忌,互不相让,就如风水雷电相冲,直至激烈搏击后才能平息。”
“因此,这些气必然会附在人身上,通过某种方式完全发泄后才会散去。”
“若男女偶然秉承了这种气而生,既无法成为至仁至善之人,也难以沦为大凶大恶之徒。”
“放在人群中,他们的聪明灵秀远超众人,但乖僻邪谬、难以近人情的性格又比万人尤甚。”
“若他们生于富贵之家,便是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门第,则是逸士高人;即便出身贫寒,也绝不会甘愿为人驱使,而是会成为奇优名倡。”
“历史上有许多这样的人,如许由、陶渊明、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后裔,甚至顾恺之、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以及文人墨客如温庭筠、米芾、石曼卿、柳永、秦观,或名士如倪瓒、唐伯虎、祝允明,才女如卓文君、薛涛、崔莺莺等,都是这种类型的人。”
子兴听罢点头说道:“照你这么说,这些人就成了‘成则王侯,败则贼’的典型了。”
雨村笑道:“正是如此。你或许不知道,我革职之后,游历各地,曾遇见两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所以你一提到贾宝玉,我立刻猜到他也是此类人物。”
“不必说远的,只说金陵城里那位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公子,你可知道?”
子兴回答:“谁人不知甄家!甄府与贾府是世交亲家,两家来往极为密切。”
“我也与甄家交往多年。”
雨村笑道:“去年我在金陵,有人荐我到甄家做馆。”
“我进门后才发现,甄家虽显赫,但却是富而好礼的一家,真是个难得的地方。”
“然而这个学生虽只刚启蒙,却比教举业的学生更让人费心。”
“更有趣的是,他竟然说:‘必须得有两个女孩子陪着我读书,我才能认字,心里才能明白。否则我会觉得心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