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他们三个人因为看到探春等人走进来,急忙把刚才说的话停下不再提了。
探春等人过来问候之后,大家说笑了一会儿才各自散去。
谁能想到上回说到的那位老太妃已经去世了。
凡是有诰命的人都要入朝,跟随班次,按照自己的爵位遵守守丧的制度。
皇帝的诏令晓谕天下:
凡是有爵位的人家,在一年之内不可以举办宴会、演奏音乐,平民百姓在三个月内不能举行婚嫁之事。
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尤氏、许氏婆媳祖孙等人,每天都要入朝跟着祭祀,到了下午一点到三点之后才回来。
老太妃的灵柩在皇宫内的偏宫停灵二十一天之后,才把灵柩移送到先陵,这个地方叫孝慈县。
这座陵墓距离都城,来回需要十来天的路程。
如今把灵柩送到这里,还要停放几天,才会下葬到地宫之中,所以算下来得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宁国府的贾珍夫妻二人,也肯定是要去的。
荣国府和宁国府没有人主持事务,于是大家一起商量,家里没有当家主事的人可不行,只好又商议一番,就上报说尤氏要生产,把她调出来,协助管理荣国府和宁国府的事务。
又托付薛姨妈到园子里照看姑娘们和丫鬟们。
薛姨妈没有办法,也搬到园子里来住。
因为薛宝钗那里有史湘云和香菱;
李纨那里,如今李婶母女虽然离开了,但是有时候也会来住个三五天,时间不固定,贾母又把薛宝琴交给她照顾;
贾迎春那里有邢岫烟;
贾探春因为家里的事务繁杂,而且时不时赵姨娘和贾环会过来吵闹,非常不方便;
贾惜春住的地方房屋狭窄;
况且贾母千叮咛万嘱咐,让薛姨妈照顾林黛玉,薛姨妈平日里也最喜欢疼爱林黛玉了。
如今正好碰上这件事,就搬到潇湘馆来和林黛玉同住一个房间,对于林黛玉的所有药物和饮食都非常用心。
林黛玉对薛姨妈感激不尽,从那以后就像称呼薛宝钗一样称呼她,就连对薛宝钗也直接叫姐姐,对薛宝琴直接叫妹妹,就好像是一母同胞所生,比其他人显得更加亲切。
贾母看到这种情况,也十分高兴、放心。
薛姨妈只是负责照看这些姑娘们,约束丫鬟们,对于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务也不愿意多插嘴。
尤氏虽然天天都过来,也不过是走个形式,应个名,点个卯,也不敢随意作威作福,而且她家里上上下下也只剩下她一个人料理事务,再加上每天还要照管贾母、王夫人在外居住的地方,准备好她们需要的饮食、铺设的物品等等,所以也非常操劳。
当时,荣国府和宁国府的主人既然如此忙碌,两府里那些办事的人,有的跟着入朝,有的在外面料理主人们在外居住地方的事务,还有的要先去居住的地方安排布置,也都各自忙得不可开交、一片混乱。
因为这样,两府里的下人没了正经的管束,也都想着偷闲享乐,有的趁机拉帮结派,和那些暂时掌权管事的人一起滥用权势、作威作福。
荣国府只留下赖大还有几个管事的人照管府外的事务。
赖大手下平时常用的几个人都已经走了,虽然另外委派了人,可都是些生手,总觉得用着不顺当。
而且这些人不懂规矩,有的哄骗财物没有节制,有的告状却没有真凭实据,有的举荐人却没有正当理由,各种各样的不良行为,处处惹是生非,实在难以一一说完。
又看到各个官宦人家,凡是养着男女戏子的,一律都要免除他们的乐籍并遣散打发走,尤氏等人就商议决定,等王夫人回家后禀明此事,也打算遣散那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还说:
“这些人原本就是买来的,如今虽然不唱戏了,完全可以留下来使唤,只让那些教戏的师傅们自行离去就行了。”
王夫人说:“这些学戏的可不像一般使唤的丫鬟,她们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因为家里没办法才被卖了做这行,扮丑弄怪地过了几年。
如今有这个机会,不如给她们几两银子做路费,让她们各自回家去吧。
当年老祖宗在世的时候就有这样的先例。咱们如今要是不这么做,既损阴德又显得小气。
如今虽然还有几个年纪大些的戏子还在府里,那是因为她们各自有原因,不愿意回去,所以才留下来使唤,等她们长大了就许配给咱们府里的小厮们了。”
尤氏说:
“如今我们也去问问这十二个女孩子,有愿意回去的,就带个信儿,叫上她们的父母亲自来把人领回去,再给她们几两银子做路费,这样才妥当。
要是不叫她们的父母亲人来,只怕会有不怀好意的人冒名顶替把人领出去,然后又转卖了,那岂不是辜负了朝廷的恩典?
要是有不愿意回去的,就把她们留下来。”
王夫人笑着说:“这话在理。”
尤氏等人又派人去告诉了王熙凤。
一方面告知总理房,每个教戏的师傅给八两银子,让他们自行安排去留。
把梨香院的所有物品,都清查登记造册,妥善收管,还派人值夜看守。
把十二个女孩子叫到面前仔细询问,结果有一多半不愿意回家的:
有的说父母虽然还在,但父母就靠卖自己来赚钱,这一回去还会被他们卖掉;
有的说父母已经去世了,或者是被叔伯兄弟给卖了;
有的说没有可以投靠的人;
有的说留恋府里的恩情舍不得离开。
愿意回去的只有四五个人。
王夫人听了,也只好把她们留下。
让那四五个人都由她们的干娘领回家去,只等她们的亲生父母来领人;
把不愿意回去的分散到园子里使唤。
贾母就把文官留下来自己使唤,把演正旦的芳官指派给了宝玉。
把演小旦的蕊官送给了薛宝钗,把演小生的藕官指派给了林黛玉。
把演大花脸的葵官送给了史湘云,把演小花脸的荳官送给了薛宝琴,把演老外的艾官给了贾探春,尤氏则要了演老旦的茄官。
当时,这些女孩子都有了各自的归属,就像倦鸟出笼一样,每天在园子里玩耍嬉戏。
大家都知道她们不会做针线活,也不习惯干活,所以都不太责备她们。
其中或许有一两个懂事的,担心将来没有一技之长难以应对生活,也就把原本学的戏技丢开,开始学起针线、纺织、女工等各种事务。
有一天,朝廷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贾母等人在五更天就出发了,先到临时休息的地方吃了些点心小吃,然后进入朝中。
早膳结束后,才退回到休息的地方;
用过早饭,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又再次进入朝中;
等到中午和晚上两次祭祀结束,才回到休息的地方歇息;
用过晚饭,才回到家中。
凑巧的是,这个临时休息的地方是一个大官的家庙,由尼姑们在这里修行,房屋非常多,也十分干净整洁。
东西两个院子,荣国府租下了东院,北静王府租下了西院。
太妃和少妃们每天休息的时候,看到贾母等人在东院,彼此一同出入,相互之间都能有个照应。外面这些琐碎的事情,就不用详细说了。
再说大观园里,因为贾母、王夫人天天不在家,而且送灵要一个月后才回来,各个丫鬟、婆子们都有了空闲时间,大多在园子里游玩。
又把梨香院里服侍的婆子们全都撤了回来,分散在园子里听候差遣,这样一来,园子里感觉又多了几十个人。
因为文官等这一群人,有的心性高傲,有的仗着势力欺压下人,有的挑挑拣拣衣服和食物,有的说话尖酸刻薄,总之不安分守规矩的人占多数。
因此,那些婆子们心里都满是怨恨,只是嘴上不敢和她们争论。
如今戏班子解散了,大家都如了愿,有的就不再管以前的事了,有的人心胸狭窄,还记着以前的仇怨。
因为把这些人都分到了各个房里名下,那些婆子们也不敢再来招惹她们。
恰巧这一天是清明节,贾琏已经备好了每年惯例的祭祀用品,带着贾环、贾琮、贾兰三个人前往铁槛寺去祭奠祖先的灵柩、烧纸钱。
宁国府的贾蓉也和族里的几个人各自准备祭祀物品前去祭祀。
因为宝玉的病还没有完全好,所以没有去。
饭后,宝玉觉得有些困倦,袭人就说:
“天气这么好,你出去逛逛吧,省得放下粥碗就睡觉,食物积在心里不消化。”
宝玉听了,只好拄着一根拐杖,趿拉着鞋,走出了院子。
因为最近把园子分给了婆子们管理,各自负责不同的事务,都在忙碌的时候,有的在修剪竹子,有的在给树培土,有的在栽花,有的在种豆,池塘里还有驾船的婆子们在清理淤泥、种植莲藕。
香菱、湘云、宝琴和一些丫鬟们都坐在山石上,看着她们干活取乐。
宝玉也慢慢地走了过来。湘云看到他来了,连忙笑着说:
“快把这船划出去,他们是来接林妹妹的。”
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
宝玉红了脸,也笑着说:
“人家生着病呢,谁像你是故意打趣的!
你还这样形容着取笑人。”
湘云笑着说:
“她的病也跟别人不一样,本来就招人笑话,反倒说起别人来了。”
说着,宝玉便也坐了下来,看着众人忙忙碌碌了一阵。湘云接着说:
“这里有风,石头上又凉,坐一会儿就走吧。”
宝玉本来也正想去看望林黛玉,就起身拄着拐杖,告别了她们,从沁芳桥一带的堤岸上走过来。
只见柳树垂下如金线般的枝条,桃花盛开似灿烂的丹霞。
在山石的后面,有一株很大的杏树,花朵已经全部落尽,叶子茂密,一片翠绿,上面已经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子。
宝玉心里想着:
“才病了几天,竟然就错过了杏花盛开的时候!
不知不觉已经‘绿叶成荫子满枝’了!”
因此,抬头望着杏子,舍不得离开。
又想到邢岫烟已经定了夫婿这件事,虽说男婚女嫁是人生大事,不能不办,但不免又觉得少了一个好姑娘在身边。
用不了两年,邢岫烟也会像这杏树一样“绿叶成荫子满枝”(结婚生子)了。
再过几天,这杏树的杏子落了,枝条也空了,再过几年,邢岫烟恐怕也会乌黑的头发变成白发,红颜不再,面容憔悴了。
想到这里,宝玉不禁伤心起来,就对着杏树流泪叹息。
正在他悲伤感叹的时候,忽然有一只雀儿飞过来,落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宝玉又发起了呆性,心里想道:
“这雀儿一定是杏花正开的时候它曾经来过,如今看到没有花了,只有叶子和果子,所以才也在这里乱叫。
这叫声听起来一定是啼哭的声音,可惜公冶长(传说懂鸟语的人)不在眼前,不然就可以问问它。
只是不知道明年杏花再开的时候,这个雀儿还记不记得飞到这里来和杏花相聚呢?”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看到一股火光从山石那边冒出来,把雀儿惊飞了。
宝玉吓了一大跳,又听到那边有人喊道:
“藕官,你不要命了!怎么弄些纸钱进来烧?
我回去告诉奶奶们,仔细你的皮!”
宝玉听了,更加疑惑了,急忙绕过山石去看,只见藕官满脸泪痕,蹲在那里,手里还拿着火,守着一些纸钱灰在悲伤哭泣。
宝玉急忙问道:
“你在给谁烧纸钱呢?
快别在这里烧了。
你要是为了父母兄弟,你告诉我他们的名字,我到外面去叫小厮们打个包袱,写上名字去烧。”
藕官看到了宝玉,一句话也不说。
宝玉问了好几遍,她都不回答。
忽然,一个婆子气势汹汹地走来拉藕官,嘴里说道:
“我已经告诉奶奶们了,奶奶们气得不得了。”
藕官听了,毕竟还是孩子脾气,怕被羞辱没了脸面,就不肯跟她走。
婆子说:
“我就说你们别太得意忘形了,如今哪里还能跟你们在外面的时候一样随心所欲地乱闹呢!
这里可是有规矩的地方。”
她指着宝玉说:
“连我们的爷都守规矩呢,你算什么东西,跑来这里胡闹!
你再怎么着也没用,快跟我走吧!”
宝玉急忙说:
“她并没有烧纸钱,原来是林妹妹叫她来烧那些写坏了的字纸的。
你没看清楚,反倒错怪她告她的状了。”
藕官正没了主意,看到宝玉来了,心里本来又多了几分畏惧;
忽然听到他帮自己掩饰,心里由担忧变成了高兴,也就硬着头皮说道:
“你真看清楚是纸钱了么?
我烧的是林姑娘写坏了的字纸!”
那婆子听她这么说,越发凶狠起来,便弯下腰在纸灰里去拣那些没有烧尽的残纸,拣了两片在手里,说道:
“你还嘴硬?
证据都在这里呢。
我就和你到大厅上去评理!”
说着,拉起袖子,就拽着藕官要走。
宝玉急忙拉住藕官,用拐杖敲开那婆子的手,说道:
“你只管把那个拿回去。实话告诉你:
我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杏花神跟我要一挂白纸钱,不能让本房的人烧,要找一个外人替我烧了,我的病就能好得快。
所以我准备了这些纸钱,好说歹说请林姑娘让她来,替我烧了祈祷祝福。
本来就不许一个人知道的,所以我今天才能好一些,偏偏被你看到了。
我这会子又觉得不舒服了,都是你冲了我!
你还要去告她?
藕官,你只管去,见了她们你就照我说的这些话讲。
等老太太回来,我就说她故意来冲撞神灵,盼着我早点死。”
藕官听了,越发有了主意,反倒拉着婆子要走。
那婆子听了这些话,急忙丢下纸钱,赔着笑脸,央求宝玉说:
“我原来不知道,二爷要是告诉了老太太,我这老婆子可就完了呀?
我现在回去告诉奶奶们,就说是爷在祭神,我看错了。”
宝玉说:
“你也不许再回去了,你要是不回去,我就不说。”
婆子说:
“我已经回去禀报过了,叫我来带她回去,我怎么能不回去呢?
这样吧,就说我已经把她叫到了,又被林姑娘叫走了。”
宝玉想了想,才点头答应了。那婆子这才走了。
这里宝玉仔细询问藕官:
“到底是为谁烧纸呢?
我想来,如果是为了父母兄弟,你们肯定都请人在外面烧过了,在这里烧这几张,一定有私下的原因。”
藕官因为刚才宝玉护着自己的恩情,心里十分感激,就知道他是和自己一样重情重义的人,便含着泪说道:
“我这件事,除了你屋里的芳官和宝姑娘屋里的蕊官,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今天被你撞见了,又看你有这份心意,不得不也告诉你了,只是不许你再跟别人讲。”
又哭着说:
“我也不方便当面跟你说,你回去找个没人的时候悄悄问芳官就知道了。”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宝玉听了,心里很是纳闷,只得踱步到潇湘馆,看到林黛玉越发瘦得可怜,问起来,她说比往日已经算好多了。
林黛玉看到宝玉也比以前瘦了很多,想起往日的事情,不免流下泪来,稍微交谈了几句,就催着宝玉回去休息调养。
宝玉只好回来。
因为记挂着要问芳官这件事的原委,偏偏这时候史湘云和香菱来了,正和袭人和芳官说笑。
宝玉不好叫芳官单独问话,怕别人又追问,只好忍着。
过了一会儿,芳官又跟着她的干娘去洗头。
她干娘偏偏又先让自己的亲女儿洗完了头,才叫芳官洗。
芳官看到这样,就说她偏心,
“把你女儿洗过的剩水给我洗。
我一个月的月钱都是你拿着,沾我的光不说,反倒给我用剩东剩西的东西。”
她干娘又羞愧又恼,就骂她:
“不知好歹的东西!
怪不得人人都说戏子没有一个好惹的。
不管多么好的人,进了这一行,都学坏了。
你这么个小崽子,还挑三拣四,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就像爱捣乱的骡子一样!”
娘儿两个就吵了起来。袭人急忙派人去说:
“别再乱嚷了!
看着老太太不在家,一个个连句安静话都不会说了。”
晴雯就说:
“都是芳官不懂事,也不知道在狂什么!
不过是会唱两出戏,倒好像杀了贼王、擒了反叛似的!”
袭人说:
“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不公平了,小的也太可恶了些。”
宝玉说:
“也怪不得芳官。
自古说:‘物不平则鸣’。
她没爹没娘的,在这里没人照顾,干娘还赚她的钱,又欺负她,怎么能怪她发脾气呢。”
又对袭人说:
“她一个月有多少钱?
以后不如你把钱收过来照顾她,这样不就省事儿了吗?”
袭人说:
“我要照顾她哪里照顾不了,难道还图她那几个钱才照顾她?
别到时候落得被人骂!”
说着,就起身到那屋里,拿了一瓶花露油,还有一些鸡蛋、香皂、头绳之类的东西,叫一个婆子送给芳官,让她另外找水自己洗头,别再吵闹了。
她干娘更加羞愧,就说芳官“没良心,冤枉我克扣你的钱”,就往她身上拍了几下,芳官就哭了起来。
宝玉便走了出去,袭人急忙劝道:
“你要干什么?
我去说说她。”
晴雯急忙先过来,指着她干娘说:
“你老人家也太不懂事了!
你不给她洗头的东西,我们好心给她东西,你不觉得羞愧,还有脸打她!
她要是还在戏班里学艺,你敢打她吗?”
那婆子就说:
“一日叫娘,终身是母。
她敢数落我,我就打得她!”
袭人叫麝月说:
“我不会和人吵架,晴雯性子太急,你快过去吓唬她几句。”
麝月听了,急忙过来说道:
“你先别嚷。我问问你,别说我们这里,你看看满园子里,有谁在主子屋里教训过自己女儿的?
就算是你的亲女儿,既然分了房,有了主子,自然有主子能打能骂;
再说了,年纪大些的姑娘姐姐们也能打能骂,谁允许你当爹娘的在中间多管闲事了?
都像你这样管,那还要她们跟着我们学什么?
越老越没规矩了!
你看到前儿坠儿的娘来吵闹,你也来学她?
你们放心,因为这几天这个病那个病的,老太太又没心思管这些,所以我没回禀。
等过两天有空了,咱们好好回禀一回,把大家的威风都杀一杀才好!
宝玉才好一点,连我们都不敢大声说话,你反倒打得人鬼哭狼嚎的。
上头才出了几天门,你们就无法无天了,眼里没了我们,再过两天你们是不是要打我们了!
她就算不要你这个干娘,难道还怕被埋没了不成?”
宝玉气得用拐杖敲着门槛子说:
“这些老婆子都是些铁石心肠,也真是奇怪的事。
不但不能好好照顾人,反倒折磨人,长此以往,可怎么好!”
晴雯说:
“有什么‘怎么好’的,都撵出去算了,不要这些中看不中用的人!”
那婆子羞愧得无地自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芳官只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下面是绿绸撒花夹裤,裤脚敞开着,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披在脑后,哭得像个泪人一样。
麝月笑着说:
“把个莺莺小姐,反倒弄成了被拷打的红娘了!这会子又不打扮了,还是这么松松垮垮的。”
宝玉说:
“她本来的样子就很好看,别弄得太拘谨了。”
晴雯过去拉过芳官,替她洗净了头发,用毛巾拧干,松松地挽了一个慵懒的发髻,让她穿上衣服,到这边来了。
接着,负责厨房的婆子来问:
“晚饭已经做好了,送不送过来?”
小丫头听了,进来问袭人。
袭人笑着说:
“刚才吵了一阵,也没留意听钟敲了几下了。”
晴雯说:
“那破钟也不知道又怎么了,又得去收拾。”
说着,就拿过表来看了看,说:
“再稍微等半杯茶的工夫就行了。”
小丫头就出去了。
麝月笑着说:
“说起淘气,芳官也该打几下。
昨天是她摆弄了那坠子半天,结果就坏了。”
说话之间,就把餐具都准备齐全了。
一会儿,小丫头捧着食盒进来站着。
晴雯和麝月揭开一看,还是那四样小菜。
晴雯笑着说:
“病已经好了,还不给两样清淡的菜吃!
这稀饭咸菜要吃到什么时候?”
一面摆好饭菜,一面又看那食盒里,却有一碗火腿鲜笋汤,急忙端了放在宝玉跟前。
宝玉就在桌上喝了一口,说:“好烫!”
袭人笑着说:
“菩萨保佑!才几天没吃荤,就馋成这样了!”
一面说,一面急忙端起来,轻轻地用嘴吹。
因为看到芳官在旁边,就递给芳官,笑着说:
“你也学着点服侍人,别总是傻呆呆地只知道睡觉。
吹气的时候轻着点,别吹上唾沫星子。”
芳官照着做,果然吹了几口,很合适。
她干娘也急忙端着饭,在门外伺候着。
以前芳官她们刚到的时候,是从外面认的干娘,就一起到梨香院去了。
这个干婆子原本是荣国府里的三等人物,不过是让她给她们浆洗衣服,都不曾到内宅里伺候过,所以不知道内宅的规矩。
如今也托她们的福才进了园子,跟着女儿回房。
这个婆子先领教了麝月的厉害,才知道了一点规矩,生怕芳官不认她这个干娘,那样就会有很多损失,所以心里就想讨好她们。
如今看到芳官在吹汤,就急忙跑进来笑着说:
“她做事不老练,小心打碎了碗,让我来吹吧。”
一面说,一面就来接。
晴雯急忙喊道:
“快出去!你就算让她砸了碗,也轮不到你来吹!
你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了?
还不出去!”
一面又骂小丫头们:
“瞎了眼的,她不懂规矩,你们也不告诉她!”
小丫头们都说:
“我们赶她走,她不出去;
跟她说了,她又不信。如今连累我们跟着受气,你现在信了吧?
我们能到的地方,有你能到的一半,还有一半是你到不了的呢!
何况你又跑到我们到不了的地方,还不算,还动手动嘴的。”
一面说,一面把她推了出去。
台阶下几个等着收空食盒和餐具的婆子看到她出来,都笑着说:
“嫂子也不照照镜子,就进去了。”
羞得那婆子又恨又气,也只能忍着。
芳官吹了几口,宝玉笑着说:
“好了,小心伤了气。你尝一口,看看不烫了吧?”
芳官只当是玩笑话,只是笑着看着袭人她们。
袭人说:
“你就尝一口又有什么关系?”
晴雯笑着说:
“你看我尝。”说着就喝了一口。
芳官见这样,自己也尝了一口,说:
“不烫了。”
递给宝玉。
宝玉喝了半碗汤,吃了几片笋,又喝了半碗粥,就宝玉喝了半碗汤,吃了几片笋,又喝了半碗粥,就不吃了。
众人把餐具收拾出去。
小丫头捧来沐盆,宝玉盥漱完毕,袭人等人出去吃饭。
宝玉便给芳官使了个眼色,芳官本就伶俐,又学了几年戏,什么事不明白?
就装说头疼,不吃饭了。
袭人说:
“既然不吃饭,你就在屋里作伴,这粥给你留着,饿了再吃。”
说完就都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宝玉和芳官两人,宝玉便把刚才从看到火光开始,如何遇见藕官,又如何编谎话护着她,藕官又如何让自己来问芳官,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跟她讲了一遍,然后问她藕官祭奠的是什么人。
芳官听了,满脸含笑,又叹了口气说:
“这事说起来既可笑又可叹。”
宝玉赶忙问为什么。
芳官笑着说:
“你知道她祭奠的是谁吗?
是去世的菂官。”
宝玉说:
“这是朋友间的情谊,也说得过去。”
芳官笑着说:
“哪是什么普通情谊?
她想法可疯傻了,说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演戏时老扮夫妻,虽说都是假的,可每天那些戏里的唱词和场景,都是真真切切的温柔体贴,所以两人就入了迷。
就算不演戏的时候,平常吃饭起居,两个人也是你恩我爱。
菂官一死,她哭得死去活来,到现在都忘不了,所以每到时节就烧纸。
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她对蕊官也一样温柔体贴,就问她怎么有了新的就忘了旧的。
她却说:
‘这可有个大道理。
好比男子死了妻子,有的必须要续弦,那续弦也是应该的。
只要不把死去的抛到脑后,就是情深意重了。
要是因为死去的就不再续弦,孤孤单单守一辈子,耽误了大事,也不合道理,死去的人反而会不安。’
你说她是不是又疯又呆?
说起来可不可笑?”
宝玉听了这番痴话,正合了自己的呆性子,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赞新奇绝妙,说:
“老天既然生了这样的人,又何必用我这须眉浊物来玷污世界。”
接着又急忙拉住芳官嘱咐道:“
既然这样,我也有句话要你转告她,我要是当面和她讲,实在不方便,得你去告诉她。”
芳官问什么事。
宝玉说:
“以后千万别烧纸钱了。
这烧纸钱本就是后人搞出来的歪门邪道,不是孔子留下的教导。
以后逢年过节,只准备一个香炉,到时候随便烧炷香,一心虔诚,就能感动神灵了。
愚昧的人不明白,不管是神佛还是死人,非要分出三六九等,各种规矩。
却不知道只要以‘诚心’二字为主就行。
就算是在仓皇流离的时候,哪怕连香都没有,随便有土有草,只要干净,就可以用来祭祀,不只是死者能享用祭品,就是神鬼也会来享用。
你瞧瞧我那案上,只摆着一个香炉,不管什么日子,时常烧香。
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却各有缘由。
随便有新茶就供一杯茶,有新水就供一盏水,或者有鲜花、有鲜果,甚至是荤菜羹汤,只要心诚意洁,就是佛也都会来享用,所以说关键在于‘敬’,而不在那些虚名。
以后赶紧让她别再烧纸钱了。”
芳官听了,就答应下来。过了一会儿,大家吃完饭,就有人来禀报:
“老太太、太太回来了。”
要知道后面发生什么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