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初开时,草木疯长的密林中,猿猴们便懂得,日月流转的轨迹,便是最好的授业恩师。
它们栖居的这片混沌未凿的世界,没有线装书册的墨香,没有私塾先生的戒尺,却自有一套比文字更古老的学问。
每道瀑布的轰鸣,每根藤蔓的震颤,都是镌刻在天地间的活教材。
晨光初现时,老猿便带着幼崽跃下树冠。
山风裹挟着露水漫过它们蓬松的毛发,恰似先生抖落的书卷气。
小猿们追着掠过蕨类植物的光斑嬉戏,看似玩闹,实则在模仿长辈腾跃的弧度。
它们的手掌抚过粗糙的树皮,便记住了不同树种的纹理。
鼻尖捕捉到潮湿的苔藓气息,便知晓暴雨将至的征兆。
这些知识不是被强行灌输的教条,而是化作了林间穿梭时指尖的触感,化作了捕捉昆虫时鼻翼的翕动。
当暴雨倾盆,猿群躲进岩洞。
老猿用尾巴卷着藤蔓,在石壁上划出不规则的曲线,教幼崽辨认月相变化的轨迹。
洞外惊雷炸响,幼崽们惊得抱作一团,老猿却发出低沉的鸣叫,那声音里藏着千万年来与雷电共处的智慧。
雨停后,它们在泥泞中跳跃,看蚯蚓钻出地面的轨迹,学如何预判土地的松软程度。
秋霜染红枫叶时,山野成了最丰盛的课堂。
老猿摘下饱满的坚果,教幼崽用石块敲击的巧劲。
坚果裂开的瞬间,油脂的香气与木屑的清新交织,幼崽们学会的不仅是获取食物的技巧,更是对大自然的感激之心。
它们观察啄木鸟啄树的节奏,模仿着用树枝探入蚁穴,没有成功和失败的定义,只有生在这天地间的欢喜。
夜幕降临时,银河倾泻在树冠之间。
老猿猴和幼崽们一起看天上的星星,看着看着都睡着了。
猿猴的教育没有“之乎者也”的咬文嚼字,却深谙“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真谛。
它们在晨雾中奔跑,在溪流里嬉戏,在霜雪中探索,将整个大自然当作永不闭合的经卷。
这种与天地共生的学习方式,比任何书院都更接近教育的本质。
不是知识的堆砌,而是生命与生命的对话,是万物与万物的共鸣。
当小猿终于能独自跃上最高的枝头,它们回望来时的路,才发现自己早已在玩闹间,读完了这部浩瀚的自然之书。
玖鸢看着茁茁被七只猿猴簇拥着消失在斑驳树影里。
山风掠过他尚未褪尽绒毛的后颈,那模样倒像枚被野蜂衔走的野果,颤巍巍地坠入深绿的漩涡。
这群灰褐皮毛的先生们自有章法,昨天还在为谁来教导这个异族人类争得树冠乱颤,今天便推举出最擅攀爬的猿猴来教茁茁,它通晓百草,还有能与山鹰对话。
“咿呀!”
猿猴倒挂在藤蔓上,尾巴卷成问号,指尖点着茁茁的鼻尖。
他的喉间滚动着某种圆润的音节,像山泉撞碎在鹅卵石上。
茁茁歪着脑袋,突然伸手去够猿猴蓬松的胡须,惊得猿猴猛地荡开,树冠簌簌落下松针,倒像是洒了满空的碎玉。
“问问怎么分辨能吃的野莓?”玖鸢朝茁茁喊道。
茁茁盯着掌心殷红的果实,说道:“娘亲,红得像朝霞的就能吃?”
话音未落,猿猴已将枚紫黑浆果塞到他嘴边,酸涩的汁水溅在茁茁唇畔,惊得他连连后退,惹得猿群发出此起彼伏的叫喝声。
带路的猿猴来到玖鸢身边说道:“猿猴家族的子孙,都是自己去尝试,很少会问这问那。”
另外一只猿猴忽然昂首嘶鸣,声线清越如裂帛。
玖鸢抬头望见山鹰掠过云影,翅尖几乎擦着最高的桫椤树。
“要学飞翔,先得学会坠落。”
带路的猿猴话音未落,另外一只老猿猴已拽着茁茁跃上半空。
茁茁苍白的小脸在风中扭曲,却死死攥着老猿的前臂。
当他们如流星般划过玖鸢的视野,她听见茁茁带着哭腔的尖叫,混着老猿猴雄浑的长啼,撞碎在峭壁上又弹回来。
暮色漫过山脊时,茁茁遍体鳞伤地归来。
玖鸢蹲在茁茁身旁,看小猿猴们毛茸茸的爪子小心翼翼地将嚼碎的草药敷在他擦伤的膝盖上,那些翠色的药泥沾在他泛红的伤口处,倒像是春日新绽的嫩芽落在了焦土之上。
茁茁疼得蜷起身子,喉间溢出几声闷哼,玖鸢的心也跟着揪成了一团,仿佛那伤口是开在自己身上一般。
果然是母子连心!
带路的猿猴蹲坐在不远处的粗粝树桩上,月光为它灰褐的毛发镀上一层银边,那双黑亮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竟让玖鸢生出一种被看穿心事的窘迫。
它忽地跃下树桩,步伐轻盈得如同飘在草叶上的露水,转眼便来到玖鸢身前。
它抬起前爪,指了指茁茁膝盖上的草药,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喉间发出一串低沉而悠长的鸣。
“莫要忧心!”玖鸢仿佛听见它这样说,“这擦伤是林间的馈赠,草药是大地的抚慰。
就像暴雨过后,彩虹终会挂上天空。
暗夜尽头,晨光自会刺破云层。每道伤痕,都是茁茁与这山林对话的印记,是他融入此间的凭证。”
它的目光越过玖鸢,望向远处在暮色中起伏的山峦,长尾随意地晃荡着,惊起几缕飘散的薄雾。
玖鸢望着它,忽然觉得这林间生灵,虽不通人言,却比谁都懂得生命的真谛。
它教会玖鸢的,又何止是对伤痛的释然?
分明是让玖鸢知晓,成长本就伴随着疼痛,而这疼痛,亦是自然给予的珍贵赠礼,如同山风抚过松林,看似无情,却饱含着天地最深远的慈悲。
自茁茁弃了人心中那些桎梏,甘愿化作林间一尾游鱼,顺溪流之势前行,天地便悄然为他敞开另一重门径。
山雾缭绕的清晨,他竟能像猿猴般,仅凭松针坠落的声响便辨明风向。
暮色四合时,指尖抚过树皮沟壑,便能知晓根系在泥土下的蜿蜒走向。
这些变化来得这般自然,恰似春雨润泽新笋,不着痕迹间已破土参天。
暴雨突至,群猿攀着藤蔓躲进岩穴,独他立在雨幕中央。
豆大的雨点砸在肩头,他却纹丝不动,忽而仰起头,喉间发出与猿啼相似却更为清越的长鸣。
那声音惊得雨丝都为之停滞,连盘旋的山鹰都收翅悬于半空。
玖鸢望见他周身似有微光流转,发梢滴落的雨水竟在半空凝成细小的珠串,折射出虹彩。
老猿玄瞳缓缓靠近,用鼻尖轻触他的眉心,喉间发出古老而庄重的低吟。
这一瞬间,整片山林都安静下来,唯有远处瀑布轰鸣,似在应和某种远古的召唤。
茁茁闭着眼,睫毛轻颤,额间浮现出若隐若现的纹路,像极了岩壁上天然形成的图腾。
原来当他放下人的分别心,以赤子之心拥抱猿猴的智慧时,体内沉睡的天脉便如同被春风唤醒的溪流,开始奔涌,在血脉间勾勒出与天地相连的脉络。
玖鸢至今仍记得那只唤作雪团的白兔,绒毛白得像冬夜初降的新雪,红眼睛却似凝结的血珠,在暮色里泛着幽幽的光。那时玖鸢还是那个好奇的小女孩,最喜蹲在青石阶上,看它三瓣嘴翕动着啃食菜叶,细碎的叶片簌簌落在爪边,倒像是春日飘零的梨花。
雪团是乳母从街市上寻来的玩物,被盛在描金漆盒里送进玖鸢的闺房。
起初它总缩在角落,红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陌生的宫室。
玖鸢便将自己的桂花糕掰碎了喂它,它却不吃。
日子久了,它竟也敢用湿漉漉的鼻尖蹭玖鸢的掌心,痒得玖鸢咯咯直笑。
每到暮色漫过窗棂,玖鸢就抱着它坐在绣榻上,絮絮叨叨地说着宫里的琐碎——御花园新开的芍药,小太监偷藏的蜜饯,还有太后对她的不好。
它虽不会应答,却总竖着耳朵,红眼睛一眨不眨,倒比那些虚与委蛇的宫女更懂得倾听。
玖鸢见它白毛上沾着些泥点,就突发奇想给雪团洗澡。
雪团在水里扑腾,玖鸢却只当它怕水,一边哄着“莫怕”,一边用帕子仔细擦拭。
直到它浑身湿透地被抱回窝中,仍蜷缩着瑟瑟发抖,玖鸢才后知后觉地慌了神。
次日清晨,玖鸢掀开绣帐,便望见雪团僵硬地躺在草垫上。
它的白毛不再蓬松如雪,反倒结成一缕缕灰褐的冰碴,红眼睛黯淡无光,像熄灭的烛火。
玖鸢跌坐在地,泪水滴在它冰冷的皮毛上,竟将那些干涸的泥点又晕染开来。
乳母抱着玖鸢轻声劝慰,说不过是只畜生,再寻一只便是。
可玖鸢知道,它不仅仅是兔子,更是玩伴。
后来读《齐民要术》,方知白兔沾水易染寒疾,才明白那日自己的无知,竟亲手断送了一条鲜活的性命。
原来这世间生灵,各有其道,如梅需经霜雪方绽香,竹遇疾风才显风骨。
玖鸢以己度人,用自认为好的方式对待雪团,却不知这“善意”断送了雪团的命。
如今身处山林,看茁茁在猿猴的教导下顺应自然生长,玖鸢才真正懂得:顺其自然。
茁茁体内的灵脉也在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