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柳村。
丹曦真君离开后没多久,慧渊真君就找到了远遁山中的辛无双。
江意和辛无双一起出门,江意求救,丹曦自然要把慧渊带上,培养他对徒弟的责任和担当。
慧渊真君见辛无双完好无损,放下心来。
辛无双第一时间关心江意的情况,慧渊真君从丹曦那里得知江意借助法器远遁逃走,性命无碍,将此告知辛无双。
之后,慧渊真君带辛无双返回五柳村,路上,辛无双将她此次归乡的遭遇全都告诉自家师父。
石桥镇苍灵观中驻守的胡启元也已经收到通知,带了三个心腹属下借助飞行法器赶到五柳村外,正在安抚受难的村民。
“娘——”
辛无双看到人群中的何氏,立刻跑过去。
可是她的亲娘,大哥大嫂,二姐和小妹看到她,竟然齐齐颤了下,下意识地后退远离,不敢靠近。
辛无双停在原地,没有再接近。
慧渊真君隐身在远处,看到这一幕,唉声叹气。
“修士既要守天道,又要存人道,当如何两全?”
慧渊真君取出别在腰带里的龟,在手中盘玩,凝神思索。
“师父!”
辛无双一声呼唤,慧渊真君猛然清醒,悟道失败,烦躁抓头。
“作甚?”
辛无双噗通一声跪在慧渊面前,给慧渊惊得退了半步,心头一跳,这孩子这眼神忒可怕了,她想干啥,他可不能随便沾染凡人因果,这是修真界最可怕的力量,没有之一!
“恳请师父,封了我真元修为!”
“不行!诶?等会,你说啥?”
慧渊怔住,自家这蠢徒弟不是要他出手帮她家人,而是要他封了她修为?
“为何?”
一向聪慧的慧渊头一回跟不上别人的思维。
辛无双直挺挺地跪着,这几日归家的所经历的一切在心中翻滚。
“师父,弟子愚钝,只懂修仙,不懂人心。这次回家,爹娘他们怕我,二姐妒恨我,连村里人都骂我冷血。弟子想不通,为什么修仙了,我反而连家都回不去了?”
慧渊真君叹气,“痴儿!修仙本就该斩断尘缘,你何必自困于此?”
辛无双抬头,眼神固执,“这不对!凡人和修仙者都是人,都有欲念作祟,有何不同?为什么修仙就一定要隔绝亲缘,我不想隔!”
慧渊真君嘴巴张开,却不知道如何跟辛无双解释,之前讲了一晚上,她还是一个字都听不懂的恐怖场景历历在目。
仙凡之别并非单纯的力量差距,而是二者对世界认知的根本差异。
凡人追求现世安稳,修士追求大道长生,二者目标天然矛盾,难以和谐相处,强求不得。
辛无双垂眸,自顾自地说道,“我从小不爱说话,不懂人情世故,只会闷头做事修炼。现在我才知道,修仙不是躲进山里就行的,人心比功法难懂多了,凡人之中我都无法立足,遑论修仙界。”
慧渊看辛无双难受的样子,心软鼓励道,“能将功法修好,你已强过大多数修仙者。”
辛无双摇头,“不,还不够,有些事不能因为不喜就逃避,今日道心缺失之处,来日必会成为道心崩塌的祸根,弟子不想明知有错而不改。所以,弟子恳请师父封了弟子修为,让弟子能以凡人之躯,在这凡间重走一遭,踏入红尘,感悟人性悲喜。”
慧渊真君有些着急,“痴儿!你十六岁悟道筑基,已经走在大多数人前面,这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天道馈赠,何苦浪费这些时间在凡间打滚?红尘浊气沾身易,去除难,你当封了修为是儿戏?没了真元护体,寒冬酷暑,病痛灾劫,你如何抵挡?”
辛无双面不改色,直视慧渊双眼,声音铿锵有力。
“我不怕!天道馈赠亦有代价,悟道筑基让我省去两年苦功,而我此刻所遭受的一切就是我要为那两年付出的代价,任何事都没有捷径。我小时候跟哑叔学射箭,他说‘松木无灵,百年挺立也能做良弓’。”
“弟子不做那靠灵根的仙人,就做这无灵的木头。两年为期,弟子除了锻炼自己,也要以身作则,让我娘亲大哥他们知晓,不靠法术,凡人一样能成良弓,能活出个样子来。胡观主说过,修士可以施雨,但禾苗总要自己破土。”
“我可以接济家中,但我大哥他们总要学会自己立足,不能总等着我喂饭,大事小事都让我解决,这不对。我也相信我家人,他们只是一时糊涂被蒙蔽,他们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将来他们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慧渊瞳孔震动,修士既要守天道,又要存人道,当如何两全?
他刚才尚未思考出的答案,此刻竟被眼前这个他视为朽木的徒弟给出了近乎完美的答案。
慧渊瞬间陷入顿悟之中。
无双的亲人要求无双牺牲仙途帮扶,实则是以亲情绑架修行,亲情执念无论是强行割舍,或过度沉溺,皆会滋生心魔,都不是最好的办法。
但辛无双选择是‘渡’而非‘溺’,以凡人方式助家人自立,而非无底线的以修仙者力量满足贪欲,做到了有界限的帮扶。
天道无情,修士超脱凡俗,却不可完全摒弃人性,仍需在天道规则中保留一份温情,方能不被心魔侵蚀。
无双以封禁法力,亲力亲劳的方式回馈亲缘,既守了天道规则,不逆因果,又存了人道温情,不负亲恩。
妙啊!
慧渊猛砸掌心,难怪无双能够从悟道中筑基,这孩子不是朽木,是稍微有一点点难雕琢的慧根!
仙凡殊途,不可强同。
因果相系,不可逆乱。
对待凡俗亲缘,修士需要把控一个界限感,既不以逆天力量僭越天道,如滥用法术改变家人命运,也不因冷漠违背人伦,如彻底斩断亲情。
慧渊周身蓦地逸散出一股股道韵,又被他赶紧收敛,无视背后掉落的几缕头发,慧渊大笑出声。
“好好好,为师原当你是榆木疙瘩,不想你竟已参透‘道在屎溺’之真意。”
“师父,道在屎溺是什么意思?”
辛无双扫兴的询问声让慧渊真君嘴角一抽,忧愁浮上心头,这孩子的慧根确实有点太难雕琢了。
“就是道之无所不在,即使是在最低贱的事物中都有‘道’的存在,嗯,就是这么个意思。”
慧渊真君的脸色有点古怪,想起他悟得此道的场景,是因为年轻时有次吃坏东西拉肚子,然后……
“罢了,你既已悟得此理,想到两全之策,又有勇气暂舍修为,为师便不再强求。修仙之路,修的并非对错,而是选择和无悔。”
“既然山中玄理于你如雾里看花,你就踏踏实实走这‘红尘证道’的笨路子,望你能在这红尘俗世中有所悟有所得。虽然你不一定能明白,但为师还是要说……”
慧渊真君蹙眉,回忆他最近苦读的那些浅显道理书籍,组织语言。
“你爹娘惧你,非因仙凡殊途,而是他们亲手栽的苗,突然成了天上月,够不着,又舍不下。你欲证之道,不在封灵自苦,而是让你和你的家人明白,柴薪自劈方知暖,粟米亲耘始觉甜。”
“凡尘炊烟与仙家云霞本无高下,凡人躬身播种,汗滴入土三寸深,修士弹指催生,却难改其根本之味。记住!仙人栽不出五谷,凡人也射不落金乌,各得其所,才是天道,莫要舍本逐末,为师也只给你两年,届时亲自来接你回宗!”
慧渊真君广袖轻拂,一道灵光没入辛无双眉心。
刹那间,辛无双只觉丹田如坠千钧,澎湃的真元和神识被尽数封禁。
腊月寒风刺骨袭来,腹中饥鸣如雷,眼前纤毫毕现的清明世界也变得混沌不清,连风雪之后的人都看不清。
多年未有的凡人知觉令辛无双指尖发颤,却在战栗中触摸到久违的踏实。
慧渊真君没告诉辛无双,他偷偷在辛无双身上留下一道保命符,原先总觉得这徒弟是收一送一,是丹曦师姐强塞给他的。
如今慧渊才知,这是天道给他的一场点拨。
她说任何事都没有捷径,教化她,又何尝不是他悟道走捷径后,弥补自身缺失的过程。
辛无双此番作为,让慧渊生出真心怜爱之意。
这孩子是个极好的苗子,这次回宗,他定要再多读些书,势必要将这孩子教好,她的慧根被藏在朽木之下,那他就凿穿这朽木!
辛无双将身上所有东西交给慧渊真君保管,也跟万里暂别。
目送师父带着万里离开,辛无双深吸一口气,重回家人身边。
……
寒风呼啸,雪片如刀。
五柳村的废墟中,辛无双从倒塌的墙垣下翻出一口铁锅。
她将锅递给大哥辛长庚,放在独轮车上。
二姐辛月禾从灶房的灰烬中扒拉出几把还能用的木勺,辛小满缩在娘亲何和大嫂王氏身边,怯生生地看着四周。
辛无双带着辛长庚,辛月禾和辛小满一起,跪在雪夜废墟前。
“爹,任何人离了其他人,都必须靠自己活下去,您希望您不在了,家人能够依靠我,我理解,可您知道吗,修真界比凡间更危机四伏,您又怎知我哪天会不会突然消失不见?”
“那时,家人又该依靠谁?自强者自立,自立者天助。您放心吧,娘我会照顾好,大哥和二姐想要的日子,我也会陪着他们一起挣回来!”
辛长庚和辛月禾沉默着,跟辛无双一起叩拜。
“走吧。”
辛无双拍了拍手上的雪渣,声音平静。
苍灵观的道士们正在村口组织村民往石桥镇迁移,胡启元站在高处,声音沉稳。
“诸位莫慌,石桥镇已备好安置之所,待雪停后,观中会召集人手协助重建……”
人群熙攘,推着独轮车、背着包袱的村民陆续跟上队伍,心里抱怨着凡人命如草芥,修仙者随便一场交锋,就让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毁之一旦,让他们本该团圆的除夕支离破碎。
风雪渐大,迁徙的队伍渐渐远去,辛无双却带着家人拐上一条荒僻的小路。
“这条路……”辛月禾皱眉,“不是去石桥镇的。”
“嗯。”辛无双没有解释,只是继续推着车往前走。
辛长庚握紧王氏的手安慰,何氏抱着小满坐在车上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没再多问。
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的声响,辛小满望着越来越远的五柳村,仰头问,“三姐,我们以后还能回来吗?”
雪夜茫茫,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
辛无双回头看了一眼五柳村的方向,那里只剩一片黑暗。
她想起江意说过的话,这世上很多事,不能简单论对错。
裴知许好心的算计,程兰芝恶意的善心,爹卑微的哀求,娘无助的眼泪,村民的贪婪……
但此刻,她心里却出奇地平静。
“不回来了。”
风雪中,辛无双推着独轮车,带着家人,走向未知的远方。
她此时也不知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但总归,是个新的开始。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辛无双想要改一个字。
但行‘己’事,莫问前程。
天意不负赤子,大道终酬孤勇。
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