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林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隔着上千尺的距离,他只能隔着镜子,眼睁睁看着最前方的术师被黑潮屠戮一空。
哪怕他与其中大多数人还并不熟识,身为同类与未来的同伴,他仍然忍受不了心中的痛苦,坐立不安。
“雷蒙德,你不是特异术式的大师吗?有你出手,至少能保住他们的性命啊!”柯林失声叫道。
“难道你真就打算这样看着,看着他们送命?!”
“不付出足够沉重的代价,格劳秀斯不会醒悟回头。”雷蒙德刚毅的脸庞冰冷得没有一丝表情,已经完全是一台冷酷的机器。
“更何况,我了解他,格劳秀斯·胡果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他不打算动手。
柯林狂怒着锤出一拳,无形的屏障岿然不动,反震之力令他的嘴角渗出鲜血,他却浑然不觉。
“那是活生生的人命!你就把人命当成理所应当的代价?”
“说明你还不懂得怎么去做一个领导者。”雷蒙德冷漠地说。
“我已经说过了,坚持自己的意志,为此付出代价,承担罪孽。他人为你而死,同样是罪孽的一部分。不,是最大的罪孽。”
雷蒙德轻声道:“这是领导者的必经之路,背负着他人的死,自己的罪,痛苦地活下去,做出抉择。”
柯林的质问只是过去几秒,又有几十个术师被黑潮迎面吞噬。
汹涌狂暴的黑潮,如同没有上限的滔天巨浪,一波接着一波,每一次翻涌,都掀出更摄人心魂的浪峰,像是一座座山峰长了脚,朝着他们夺路狂奔。
在山崩一样的浪潮面前,人力显得如此渺小。
七十七个上百人的大方阵,已经有将近一半被冲散阵型。死去的术师化作一道道惨白的盐柱,坠落到大地上。
一眼望去,仿佛圣典上索多玛的炼狱景象重现世间。
意识到事不可为,黑潮死影的长刀破入灵体之前,不少术师咬紧牙关,切断了意识之桥的联系,逃回了物质界。
“有人逃了。”
他们的逃跑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却令阵型的撕裂进一步加剧了,术师的阵线越发倾颓。胡伯用术式召唤出来的黑旗,孤零零地飘在天空,透出绝望的气息。
“逃跑至少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只要活得够长,一切就还好说。”
面对此情此景,雷蒙德只是平静地解说着,仿佛一切与他无关,死难者中没有曾经与他亲近的后辈。
但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内心所受的煎熬,比起柯林还要残酷刺痛多少。
不可违逆的命运到来时,大多数人,哪怕是超凡者,仍不过是战战兢兢地趴在甲板的船员,随时可能被风浪卷走吞噬。
而他自己身为少数的几个舵手,一旦不忍心想下水捞人,就有令整艘船倾覆的风险。
到那时,所有人都会因为他的心软葬送在命运面前。
必须舍弃少数人。
这是......命中注定的罪孽。
而格劳秀斯同样承受着如此的痛苦与煎熬。
全神贯注集中在物质塑形的步骤上,周边不绝于耳的死前哀嚎,仍然令他如坠地狱,操纵物质的双手却没有半分动摇。
格劳秀斯再清楚不过,无数敬爱他的术师后辈正在为他而死,用生命换取铸造奇观的时间。
闭上眼睛,不去看索多玛一般的无边炼狱,格劳秀斯的意志太阳极尽燃烧,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芒。某一瞬间,他的意志几乎跨越了虚幻与真实的边界,柯林隔着镜子都能看见炸起的闪光。
国王的日芒光环同时展开,照彻被黑暗淹没的战场,连死影也为之惊惧,挥出的刀慢了一步。
他注定要背负众人的牺牲。
他绝不能浪费众人的牺牲。
“此地,允许创造。”
造物术式,号称一生只能用出一次的术式。
但很多人直到死,都没敢用出过一次,哪怕只是造出一朵小花。
因为造物是至高救主的权能。无人胆敢篡夺。
格劳秀斯蓦然睁眼,眼中是贯穿生死的坚决。
说完这句话,他只觉浑身欲裂,当即口鼻溅血。
第一次用出造物术式,就是铸造奇观。各位会长若是泉下有知,定然会为自己欣慰,不会怪罪自己的逾越。想到这里,格劳秀斯心里难得轻松了一些,就连意志过载的痛苦都减轻了半分。
无论如何——
蓝图早已绘下。
物质在天量魂质的操纵下,随着他的心意塑造形状。
五千根圆柱从物质的源泉中分离出来,浮现出只有北海三国冷杉木才有的木质纹理,一端被术式削尖,再盖上黑铁铸成的桩头。
魂质凝成无形的重锤,在同一时刻朝所有木桩砸下。轰的一声,掀起的庞然气浪将离得近的术师直接吹飞,将袭击上来的死影掀得晕头转向。
五千根冷杉木桩嵌入先前的砖石地基,固定成坚不可摧的平台。
塞勒涅前所未见的各类事物,此刻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
浸泡过焦油的橡木板、用芦苇编织而成的幕布、绳索绞盘吊装起的桅杆、奇形怪状的钢质零件——钢钉、齿轮、旋转轴承,包罗万象,应有尽有。
雷蒙德也不得不暗自惊叹,格劳秀斯的意志与理智究竟要有多么浩瀚,才能同时分心塑造出这么多的构件?
格劳秀斯目眦欲裂,输出的魂质超越任何人能够想象的极限,灵魂已经透支到濒临断线。
极致的疲惫和反噬的痛苦,如同冰火两重天,尚未死去之前,他绝不容许奇观的铸造进程慢上一步。
塔楼拔地而起。
黑潮死影同样有着自我意识,明白猎物的殊死一搏将无可撼动,他们竟然把三波浪潮聚成一波,短时间爆发出三倍于前的力量。
幻惑与死亡的灾殃,无情轰入挡在格劳秀斯身前的术师防线,令其彻底崩溃。死战不退的术师,他们的灵体像是风吹麦子一样倒下,直到在梦魇中死去,他们依然不曾后退半步。
一个轻盈的折跃,速度快过飓风的死影精锐,已然衔着利刃,直指他的眉间。
他的眉心感到刺痛,还没被刺到,就能感受到刀刃择人欲噬的锋利。
“此地,禁止黑暗。”
漫无边际的法域,同时覆盖所有术师,这在术法学会的历史上,也只有寥寥数次。
格劳秀斯佝偻着背,声音苍老而沙哑,疲惫得像是刚从沙漠跋涉而出的旅人。
光芒再度降临,黑色的风车叶片听从召唤,斩开黑潮与风,将他身周扫荡一空。死影精锐还没来得及折跃逃离,就被八扇叶片斩成碎片。
“最后一步了,安装好机械系统和风帆叶片,奇观风车就会成型。”雷蒙德低声感慨,实际是说给柯林听的。
这一次,再也没有任何阻碍能够阻挡他。
“那是……什么?”
塞勒涅惊呼出声。
以格劳秀斯为中心,黑色的巨型叶片极速旋转,在他的身边卷起风之子也心惊胆战的暴风。
而术法学会的会长就站在风眼,平静地看着暴风卷起的漩涡,将自己人的灵体残余和死影碎片,黑潮之盐一同卷入。
化作风车成长的养料。
镜子的中央处,格劳秀斯忽然侧过身来,目光正好对上他们三人。雷蒙德心中悚然一惊。
“雷蒙德,还有柯林,我知道你们在看。”他低声说道,声音刚好只有他们三个人能听见。
“我想告诉你们的是,只要你站到了这个位置,就必须在生死存亡的时刻舍弃感情......乃至道德。”
“哪怕是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他人,为了群体的生存,你不想去做,也不得不做。”
说完这些,他转回身去,开始朝着初具雏形的风车飞去。
伊比利亚最伟大的作家塞万提斯,在他最广为人知的作品里,描绘了一个冲向风车的骑士。
现在,格劳秀斯没有任何躯体动作,只是直直地向风车飞去,却就如同那位一次又一次向风车发起冲锋的伟大骑士。
正因为他总是抗争,所以命运总是垂青。
旋转着的风车叶片终于竖起,刮干净周边想要扑上来的死影,聚到轴承中心合龙。
一张蓝色的宽大风帆自格劳秀斯的身后成型,画上去的不义天平在风暴之中猎猎作响,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嗒的一声轻响,最后的蓝色风帆布,悬挂在了风车之上。不义天平高高飘扬。
某种神性从格劳秀斯和风车的形象上散发出来,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流露出敬畏,就连镜中景象也扭曲变形,不能直映真容。
所有的死难,都是为了这一刻的铺垫。
他们亲眼见证了,术法学会有史以来第二座奇观的诞生!
“奇观......这是我们的奇观......”
忒修斯的黑旗消失在风中,有人几乎落下泪来,胡伯只是卸下一口气,就觉得自己累到下一刻就要死去。
完美铸就的风车开始旋转,越转越快,越转越快,舞出残影,直到他们彻底看不见残影。没有谁能在它掀起的风暴中稳住身形,统统被吹得东倒西歪,脸上却都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离开物质界这么久,见到故乡最熟悉不过的风车,难得的安心感深深温暖着所有人。
而黑潮死影的狼狈比术师们更盛。
先前卷入风暴之中的残留魂质与黑潮之盐,此时都凝固在风车叶片极锋利的边缘,又随着风车扇动出来的狂风飞出。
迎风见长,居然化作一个个面容模糊的英灵!呐喊着杀气冲天的口号,格劳秀斯控制风车旋转召唤出的无尽英灵,杀向黑潮的战阵。
第一次,黑潮在英灵的毫不惧死的反攻下节节败退,生生清出来一条空旷的空中道路。
格劳秀斯就站在通道中间,脸上没有铸造成功的喜悦,也没有刻骨铭心的痛苦,有的只是淡淡的怅惘哀思。
“奇观已经铸成,第二座奇观,依照特鲁拉阁下的意志,取名为【命途轮转】。”
他的声音与风的轻盈截然相反,沉重得令人心疼。
却令人更加想要追随这位拖着学会艰难前行的领袖。
“各位,今日的胜利,只差那最后一步了。离目标越近,也就越是艰险,但我们已经别无退路——”
“所有人,随我启程,射杀太阳!”
“正义决裁,术法永在!弗兰德斯的奇迹万岁,自由的弗兰德斯万岁!”
喊出术法学会人人耳熟能详的格言,所有术师轰然应声的场景壮观无比。
还活着的人重新组成方阵,乘起名为命运的风车掀起的暴风,顺着清理完毕的空中通道,朝着瓦伦斯山王宫的方向,一路向西。
漫长的战争开始了,英灵与黑潮的拼杀仍在继续。而真正的战场才刚要迎来三方势力的聚首。
雷蒙德的身影赫然消失。
“随我来,柯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