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稍稍往前倒退。
布鲁托非常享受开会密谋的过程,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休闲”时光。
更妙的是,他正在将这种日常休闲,变为他的工作内容。
什么是密谋?
密谋就是,在一间石头砌成的阴暗密室中,用着不疾不徐的声音,从容自若地娓娓道来。
假装谋划天衣无缝,假装一切尽在掌控,假装自己还是过去那个,众门之都最受瞩目的天之骄子。
什么是众门之都?
众门之都是他的故乡,是他们流浪者的共同故乡,是他做梦也想要回去的【好地方】,能体验沉浸所有梦境的极乐世界。
然而,布鲁托近来已经很少想到这个词汇。而他摒弃过去笃定坚信的所见所知,更是在此之前——众门之都的所有人都相信,众门之都投影出了世界上所有的门。
他们宣称,只要有门,就能够去到一切地方,也能从一切地方回来。
只要有来的门,必然就有回去的门,二者镜像共生。
偏偏,他意外流落到的,名为【风来之国】的世界,却似乎与众门之都没有任何的联系。
就好像被这个世界的中心,遗忘在了无人在意的角落。
他没能找到回去的门,甚至没能找到来时的门。
这很正常,也很不正常。
因为在他到来之前与之后,有数不清的,莫名其妙流浪到此的同胞,花费了无尽时光,也没能找到回归众门之都的门。
从布鲁托有记忆的时间以来。
他领着众人,跋涉过风来之国每一寸的角落,只为找寻板上钉钉绝无例外的可能。
甚至深入到晨昏边界之外探寻,直到布鲁托自己的自性刻印都行将消散,沦为幻影,依然没有找到回去的门。
那扇希望之门,绝望之门。
理性和经验告诉他们,只要有来时的门,必然有伴生的回归之门,只是藏在某个角落罢了,总能有一天可以发现的。
真的能吗?
随着时间推移,即便是最乐观的人,也无法满怀希望地自欺欺人。
坚信着理性和经验的可靠,断定回家的路必然存在,必然有找到的那一天。
必然到来的,只有离开众门之都后,每个人都要面临的【死亡】。
被命运抛弃在风来之国,他们流浪在外,漂泊不定,几欲心死。
不过是一群流离失所的——
异乡异客。
纵然是心硬如铁石的人,也受不了这绝望的未来。
希望破灭之后,剩下的便只有无尽的空虚与怨毒。
必须有人为此负责。
而布鲁托。
是第一个将矛头对准国王的。
为此,他成为国王之下的首领。
“大风暴已经结束,诸位都已经见过现在的暴君了吧。”
沉默,一片死寂都不足以形容的沉默。
布鲁托像是在对着一座座会呼吸的坟墓。但他读懂了这片沉默。
他们已经彻底慌乱,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沉默不语,等待着,期望着自己拿出主意来。
“暴君并没有如我们所愿,祂的失控反而引发了黑潮的异动。毁灭与终结就在眼前,我们必须要更进一步,拿出破釜沉舟的决心和意志!”
有人犹豫着发问:“难道,真的要用上......日落计划?”
布鲁托沉重而坚决地点头。
“除此以外,我们别无选择。”
“一个有自我意志的太阳,终究不免承受黑潮对理智的侵蚀。只有一个无意识的国王陛下,才能一劳永逸地镇压住黑潮。”
“报!”一个突兀的声音刺破了会议沉重的气氛,还带着沉重的喘息声。“有紧急情况报告!”
被人打断,布鲁托冷哼一声,心想事后再收拾不长眼的家伙,淡淡说道:
“说。”
鲁莽冲入会场的哨兵还喘着粗气,已经无暇在意上级的厌恶,气喘吁吁地说道。
“有两个异乡人从瓦伦斯山上来,往王宫去了。我们的人没拦住,他们进去见国王了。”
“拦都拦不住,真是废物......不过,既然要启用日落计划,他们来的正合我意。”
布鲁托扔下一句话,身形消失在会场中。
“走吧,我们去见一见两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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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布鲁托大人,有紧急情况需要汇报——”
再次听到哨兵的报告声,布鲁托突然浮现一股熟悉的情绪,似曾相识的情景扑面而来。
上一次听到这个声音,推动了他的日落计划补全了最后的关键一环,尽管多有波折算计,结局还算令他接受。
这一次,又会给他带来什么?
“说。”
“禀告布鲁托大人,异乡人那边传来消息,黑潮已经达到末日级别,他们已经做好准备,立刻动身前往王宫执行计划。”
心里大石落地,意识到多年夙愿就要在今日完成,布鲁托蓦然大笑。
哨兵从未见过,喜怒不形于色的布鲁托大人,如此放肆猖狂的笑了起来,那嘶哑的笑声连壁上的烛火都扭曲了。他不禁吓得后退半步。
“好,好啊......日落时分,即将见证......”
“传我的命令!”他收起笑声,猛然一喝。哨兵立正还礼:“是!”
“全体流浪者,随我启程,前往王宫,射杀太阳!”
瓦伦斯谷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激动过。
如山似海的流浪者从最幽深的狭洞中飞出,浩浩荡荡如绝天之云,比起黑潮的规模也不遑多让。
连自知将死,沉睡多年的流浪者也苏醒过来了。
布鲁托的日落计划记载到魂质里,随着风的飘落分发到每一个人手中。
所有人都为即将迎来的终局之战激动和战栗。绝望多年,哪怕是黑潮带来的死亡也让他们熟悉到厌倦,布鲁托描绘出的日落黄昏,却为那些等待到绝望的人送上久违的新鲜。
光是想一想太阳坠落的可能,打破日复一日的心潮澎湃就让流浪者激动到浑身发抖,赴死也是心甘情愿。
尚存良知的老流浪者感慨道:
国王陛下抵抗黑潮一千四百七十七年,没有人感激祂,大家迫不及待想要看祂死去,为此宁愿死在这之前。
立刻有人反唇相讥:
一千四百七十七年,也许比这更为久远,对我们来说,不过是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区别?
寻找那扇永远找不到的门,收集那些永远收集不完的魂质,没有了众门之都,时序之河,我们终究都是个死,徒劳辛苦,却只能等来命定的终结。
死在日光下和死在黑潮下,我宁愿选择前者,至少死的更痛快一些!
流浪者倾巢而出,瓦伦斯谷席卷一空。
只留下深不见底的,大地的裂痕,和悲哀伫立的无声盐柱。
空谷之中,老流浪者悲戚的长笑尚在回荡。
千载燃灵,万民逐影。
潮吞残烬,盐葬空庭。
日落西沉,王不留行。
君既且去,臣何惜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