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吗?”
李长策习惯性的为她擦拭嘴角的残羹。
她抿了抿唇,面无表情道,“好吃。”
这顿饭,沈清棠吃得很勉强,总算是熬到了结束。
她发现李长策似乎心情不错,吃完饭又带着她去附近的集市逛了逛。
夕阳西斜,集市上人声鼎沸,各色小摊的灯笼次第亮起,将青石板路映照得宛如星河。
李长策今日格外耐心,修长的手指拂过摊贩上的物件,玄色衣袖扫过粗布摊位时,与周遭的烟火气格格不入。
从前他最不喜欢逛街,总是她看上了什么让人打包回府里给她挑便是,如今却反过来。
他拿起一支檀木簪,指尖在簪头雕的海棠花上摩挲片刻,转身轻轻簪进沈清棠松散的发髻。
“喜欢吗?”他声音低沉,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反应。
沈清棠垂眸,木簪沉甸甸的份量压得发丝微痛。
从前她若得了这样的小玩意,定要对着铜镜摆弄半晌,如今却连抬眼看看的兴趣都没有。
“嗯。”她面无表情的轻应一声。
摊主满脸堆笑地接过银两,“公子好眼光!这海棠簪子最配夫人了。”
“二位真是天作之合,郎才女貌……”
李长策抬手抚过她鬓边碎发,拇指轻轻碾过她冰凉的唇瓣,温热的呼吸裹挟着威胁,“笑一笑。”
沈清棠抿了抿唇,嘴角勉强扯出一抹弧度。
“我的卿卿,果然最懂事了。”
李长策并不在她笑得多勉强,只要她肯乖乖听话,像从前那般对他亲近,哪怕只是表面上的顺从,他也甘之如饴。
他不由分说的牵着她的手,去游湖。
江面波光粼粼,两岸烟花绽放,情侣结伴而行。
李长策牵着她的手,指腹在她腕间摩挲,仿佛这样就能抚平她所有的抗拒。
他带她放花灯,看着她面无表情地将那盏莲花灯推入水中,烛火映照下,她的侧脸清冷如霜。
“许个愿吧。”他低声道,嗓音温柔,却不容拒绝。
沈清棠终于抬眸,直视他的眼睛,眼底的寒意几乎要将人冻伤。
“李长策,你到底想做什么?”她冷冷道,“难不成你还想……”
“卿卿,你许了什么愿?”
他置若罔闻,唇角仍噙着笑,仿佛没听见她的质问,只是固执地重复着,眼底却翻涌着某种近乎偏执的期待。
沈清棠沉默,指尖死死掐进掌心。
她当然不会告诉他。
她的愿望,是永远离开他。
而他心知肚明,却仍执拗地牵着她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假装一切如初。
“经历了一些事,我也看清了一些人,我记得某人说过,希望从不掌握在蝼蚁之辈手里。”
“既不掌握,我又何来的愿要许?”
冰冷的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讽刺。
曾几何时,他们也曾在这放过花灯,她还鼓励他说出愿望,甚至拉着他一块相信这世间美好的希望。
临走时还说出那句他永生难忘的话:夫君,我们回家吧。
可惜一切都变了,那时出自他之口的话成为了她最尖锐的武器,深深刺进他心上。
李长策凝视着她的眉眼。
爱笑的少女,脸上没了璀璨的笑容,静默的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场笑话。
“卿卿……”
“镜子碎了便是碎了,不会再圆了。”
她冰冷的打断他,一眼看穿了他的目的。
带她吃过曾经吃过的美食,走过曾经走过的路,像从前一样迁就她,包容她,难道当她是个傻子一样看不出来他想做什么吗?
李长策自嘲一笑,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冷嘲热讽,继续说着还未说完的话。
“卿卿。”
“我可与你说过,我与江行简是血脉相连的兄弟?”
这江心安静,隔绝了两岸喧嚣。
听得清清楚楚的沈清棠目光转向波光粼粼的水面,一副对他话题不感兴趣的模样。
李长策也不恼,继续说着旧事。
“江行简比我早五年出生。”
“那时他的好父亲,明知自己是定远侯府的赘婿,却偏要招惹我母亲。”
“和亲路上,那个畜生趁夜摸进我母亲的车驾,事发时……他系着裤腰带就躲进人群,独留我母亲衣衫凌乱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喉间溢出一丝轻慢的笑,船内烛火将他皙白的脸映得半明半暗。
“十五岁的和亲公主,被整个使团指着鼻子骂淫妇,而那个始作俑者……就站在人群里,冷眼看着自己的姘头被千夫所指。”
“后来我母亲在敌国生下我,至死都背着荡妇的骂名。”
沈清棠睫毛微颤了一下,她只知道他们确实有血缘关系,可她并不知道原来他们是这种羁绊,更不知道江行简的父亲竟是如此禽兽。
“后来在凉国发生的事,你也是知道的。”
“母亲死后,我被那个昏聩无能的舅舅接回宫里。”
“我日日活在‘面首之子'的骂名里,却要对着仇人三跪九叩。”
他突然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刺骨的寒意,“而我的好阿兄呢?”
“他体弱多病,却拥有我做梦都想要的一切……父母的疼爱,家族的庇护,天才的美名……”
说到这里。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沈清棠的脸,眼底的嫉恨几乎要化为实质,“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你。”
顿了顿,他声音突然轻了下来,带着几分扭曲的温柔,“他拥有的每一样,都是我穷尽一生都得不到的。”
月光冷冷地照进来,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格外孤寂。
这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男人,此刻却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沈清棠的指尖在袖中微微发颤,水面泛起细碎的涟漪,倒映出她眼中转瞬即逝的动容。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带刺,“所以你就要毁掉他拥有的一切?”
“包括我?”
李长策突然伸手握住她的肩膀,拇指抚过她颤抖的唇瓣,“不。”
“起初,我只是想让他看着,他最珍视的宝物,是怎么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的。”
他的手掌蓦地收紧,又在触及她吃痛蹙眉时仓皇松开。
话到一半突然哽住,他低头嗤笑,盖去了眼底湿红,“可那时他都死了,你始终都不肯看我一眼。”
时过境迁,沈清棠心里本能抗拒的回忆这段人生的转折。
她在沼泽里挣扎得太久,如今麻木到了极点。
“李长策,”她轻笑,眼底结着冰,“你真可怜。”
可怜他自幼颠沛,可恨他偏要拉人共沉沦。
就像沼泽里垂死的人,明知不该拽住救命稻草,却还是掐断了那点生机。
可怜他终究是长成了这副模样,用最极端的方式去爱,用最残忍的手段去恨。
就像一只被铁链锁太久的狼,即便解开枷锁,也只会用利齿撕碎靠近的一切。
可怜他经历的一切,造就了这扭曲阴暗的内心。
她该同情他的。
可那些血淋淋的过往,那些被他亲手斩断的退路,又让她不得不恨。
转念一想,她就不可怜吗?
她又做错了什么?
忽然。
沈清棠被他死死扣在怀中,能清晰感受到他胸腔里剧烈的心跳以及颤抖的双手。
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钻进她鼻尖,令她浑身发颤。
“那玷污我母亲的禽兽……我亲手阉割了他,让他哀嚎了整整三个月才断气。”
她浑身一僵,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了他的衣襟。
“江行简,”他忽然低笑起来,笑声里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意,“我让他身败名裂地死去,又强娶了你……”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突然弱了下来,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
“可我比任何人都怕……怕你知道这些后,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我。”
“沈清棠,我有时候连自己都恶心……”
沈清棠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浸湿了她的肩头。
这个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此刻颤抖得像暴风雨中的孤舟。
她双目空洞,却发觉泪凉透了脸庞,垂在两侧的双手像是失去知觉,整个人僵在原地。
该推开他吗?可那些过往确实令人窒息。
该安慰他吗?可那些罪行和伤害又真实存在。
最终,她就这么站着,静静得等待这一切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