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防有希将目光投向了最后一位,也是身份最为特殊的面壁者——比尔·希恩斯。世界顶尖的脑科学家。
希恩斯的家中。
与前面几位面壁者要么在军事基地、要么在全球找人的喧嚣不同,这里的氛围显得宁静而知性。
希恩斯正与他的妻子——同样是世界级神经科学家的山杉惠子——进行着一场深入的讨论。
周防有希看到山杉惠子这个名字时,略微顿了一下。
她记得在前文里看到过,这位女性科学家在脑科学领域的成就,几乎不亚于她的丈夫希恩斯。
他们的讨论,自然是围绕着希恩斯作为面壁者的计划展开。
希恩斯并没有像泰勒或雷迪亚兹那样,一开始就构想某种具体的、用于战争的宏大武器或舰队。
他的目光,投向了更深邃、更根本的领域——人类的大脑,以及思想本身。
他对妻子说,人类之所以能在地球上建立文明,依靠的正是这颗“思考的机器”。
而现在,面对前所未有的强大外敌,想要找到胜利的钥匙,或许也必须回到这台机器内部去寻找。他想要彻底搞清楚思想的本质是什么?
信念是如何产生的?
人类的智力,是否还有巨大的潜力可以挖掘?
希恩斯认为,如果能够解开这些谜题,或许就能找到增强人类智力、或者统一思想、甚至直接影响思维的方法。
要是人类的大脑能够自我升级后,也许,就能突破智子物理上的桎梏了?
……他们的对话充满了各种周防有希听不太懂的脑科学术语。
但她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一种与前两位面壁者截然不同的思路。
这……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面壁”吧?
周防有希想。
相比于雷迪亚兹近乎蛮干的超级核弹,和泰勒那已经被证明也是无用功的宏原子舰队,希恩斯的计划,似乎更加……高级点?
毕竟,“面壁计划”的根基,就在于利用人类思想的隐秘性来对抗智子的监控。
那么,直接从“思想”本身入手,去研究它、改造它、强化它,这听起来,逻辑上似乎更为顺畅。
这个计划,不像前两个那样充满了力量感,反而带着一种冷静的、甚至有些哲学意味的色彩。
这让有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感,外加……
一丝隐隐的不安。
新奇在于,这种思路太独特了,完全跳出了常规战争的框架。
不安则在于,直接干预和改造思想……这听起来就让人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如果真的实现了,那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被改造过思想的人,还是原来的人类吗?
研究大脑和思想,这无疑是一个无比漫长且复杂的过程,真的能在三体舰队抵达之前,取得足以改变战局的成果吗?
不过,比起前面几位,希恩斯的计划至少在“欺骗智子”这一点上,似乎更有优势。
研究大脑这种纯粹的内部活动,其真实的战略意图,或许真的能更好地隐藏在海量的、看似基础的科学研究数据之中?
周防有希轻轻吸了一口气。这四个面壁者,真是各有各的精彩啊。
故事,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
一片阴沉的雨幕之中。
弗雷德里克·泰勒,这位前白鹰国国防部长,此刻正站在雨中,没有撑伞,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湿他笔挺的西装。
他的目光,投向不远处一座纪念馆前坪矗立着的飞机模型——一架二战时期的零式战斗机。
“我去……还有咱们东瀛的事儿啊。”
屏幕前的周防有希看到这一幕,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微妙和尴尬。
零式战机,神风特攻队纪念馆……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指向的是一段对她这个东瀛人来说,极其复杂和不堪回首的历史。
那是她的民族在二战期间,对包括龙国在内的亚洲各国犯下侵略罪行的黑暗篇章。
每当不得不正视这段历史时,一种源自民族身份的羞愧感总会萦绕在她心头。
而现在,锦哥哥——这位来自龙国的小说作者——却将这段历史,如此直白地、甚至带着某种审视意味地写进了他的故事里。
这让周防有希在感到羞愧之余,心底竟然还冒出了一丝丝……呃,难以言喻的受宠若惊?
一段本国人都羞于提及的黑历史,却被一个外人郑重其事地挖掘出来,放在了关乎人类命运的宏大叙事背景下进行探讨……这种感觉,好怪。
她定了定神,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小说情节。
雨中,泰勒的身后,站着防卫厅长官,井上宏一。
泰勒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低沉,他轻声问道:
“井上先生,关于重组‘神风特攻队’,发扬那种敢死精神的可能性,真的……就一点讨论的余地都没有吗?”
井上宏一的回答冰冷而生硬:
“泰勒先生,如果您想恢复神风特攻队,为什么不在白鹰国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做?这个世界上,难道只有我们东瀛人,才有为人类赴死的责任吗?”
泰勒似乎早料到会有这样的反应,他解释道:“我从来没有说过,未来的‘神风特攻队’只由东瀛人组成。它将是一支国际化的太空部队。但不可否认,贵国是这种精神的发源地,从这里着手恢复,不是更自然吗?”
“不是……”
周防有希看到这里,已然是满脸的诧异。
她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
这对话是发生在泰勒和井上宏一之间,而不是希恩斯的吗?
怎么回事?
明明是想研究大脑和思想的希恩斯,没有提出这种涉及人类精神层面的极端计划;
反倒是那个一心要搞“宏原子武器”的泰勒,居然转头跑到东瀛来,跟自卫队的人讨论要重建什么“作战精神”?
紧接着,泰勒的解释,稍微驱散了周防有希的部分疑惑,却带来了更深的寒意。
井上宏一质疑道:“在未来的星际战争中,这种抱有牺牲精神的、近乎自杀式的攻击方式,真的还有意义吗?”
泰勒回答:“我计划组建的太空力量,其主要武器将是以球状闪电和宏原子核聚变为基础的能量武器。这类武器,依靠电磁驱动进行发射,发射后的行进速度相对较慢。要想达到现有太空导弹那样的有效突防速度,发射导轨需要建造得极长,达到几十甚至上百公里,这在战术上是不现实的。”
“同时,这种球状闪电武器发射后,并不具备导弹那样的智能规避能力,无法有效突破敌方的拦截和屏蔽系统。这就意味着,要想确保命中,就必须采取‘抵近攻击’的战术,尽可能地缩短发射距离,甚至需要进行精确的目标照射和引导。这就是我所说的,新的‘特攻作战’的含义。”
他补充了一句:“当然,并不是要求人类驾驶飞船去直接撞击敌方目标。但在那种需要极度靠近敌舰的作战环境下,伤亡率恐怕也不会比自杀式撞击低多少。”
井上宏一皱紧了眉头:“那为什么非要用人呢?难道计算机不能控制无人飞船进行这种抵近攻击吗?”
这个问题似乎正中泰勒下怀,他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怪异的兴奋:
“问题就在这里!井上先生!以目前的技术水平,在复杂的太空战中,计算机的自主判断和反应能力,依然无法完全替代人脑!而包括量子计算机在内的新一代超级计算机的研发,又严重依赖于基础物理学的进步——可这条路,已经被智子彻底锁死了!”
“这意味着,即使再过四个世纪,当三体舰队抵达时,我们能拥有的计算机智能水平,恐怕也是有限的!在最关键、最危险的攻击环节,人的直接操纵,或者说,人的决断和勇气,仍然是必不可少的!”
“所以,”
他话锋一转,回到了最初的话题,“我们现在恢复‘神风特攻队’。并非要求立刻有人去送死。在未来的十代人之内,可能都没人会真正因此而牺牲。但是!这种不畏牺牲、绝对忠诚的精神和信念,必须从现在开始建立!必须一代代传承下去!否则,等到需要的时候,就太晚了!”
井上宏一沉默地听完,缓缓转过身去,背对着泰勒,望着雨中的零战模型:
“泰勒先生,您的这种做法,严重违反了现代社会的基本道德准则:人的生命是高于一切的。任何国家和政府,都不能要求自己的公民,去从事这种注定死亡的使命。”
泰勒闻言,兴奋缓缓消失,发出一声苦涩的笑:
“知道吗?井上先生……你们这个民族,在我看来,已经丢弃了自己曾经最宝贵的东西。”
说完,他“砰”地一声撑开了随身携带的黑伞,不再看对方,转身离去,脚步踏碎了地上的积水。
一直走到纪念馆的大门处,泰勒才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
雨幕中,井上宏一的身影依旧孤独地站在那架零式战机的雕像前,没有动,也没有撑伞,任凭冰雨浇淋。
泰勒转回头,走进了夹杂着咸腥味的海风和雨水中。
他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反复回响着一句话。
那是他刚才在纪念馆的陈列室里,看到的一位即将出击的神风队员写给母亲的遗书上的一句话:
“妈妈,我将变成一只萤火虫。”
……
周防有希看到这里,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哼,身体微微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这感觉……怎么说呢。
有点堵得慌。
泰勒这家伙,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疯子。
为了他那个听起来就不怎么靠谱的太空球状闪电部队计划,把主意打到重建人类的紫砂精神上了?
还说得那么理直气壮,好像别人不接受就是丢了宝贝一样。
拜托,那“宝贝”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的?
是建立在军国主义的狂热和对生命的漠视上的啊。
井上宏一说得没错,现代社会谁还搞这个?
锦哥哥还真敢写啊……这种碰触历史伤疤,还试图从里面挖掘出某种可用价值的情节,也太……太大胆,或者说太令人骇然了吧?
可是……
可是最后那句,“妈妈,我将变成一只萤火虫。”
这句话,就像是一根细细的针,轻轻地、却又精准地刺中了她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
明明知道这句话诞生的背景是那么的扭曲和疯狂,明明知道写下这句话的年轻人是被洗脑、被推向绝路的牺牲品,明明知道泰勒引用这句话的目的是那么的冰冷和功利……
但就是……
就是觉得,这句话本身,好美,又好悲伤啊。
像萤火虫一样,短暂地发光,然后消失在黑暗里。
为了某种宏大的、虚幻的、甚至是错误的东西,献出自己微不足道却又独一无二的生命。
这种极致的浪漫和极致的残酷交织在一起,冲击力太强了。
搞什么……
周防有希揉了揉眉心。
刚刚还在心里吐槽泰勒是个疯子,现在却被他从疯子计划里引用的、来自另一个时代疯子行为里的一句话给搞得有点emo了。
锦哥哥这家伙……真是又狠又决绝。
他让你看到了人类为了生存可能采取的最冷酷、最不人道的手段,但又在其中夹杂了这么一句充满了诗意和悲剧美感的句子,让你没办法去用简单的情绪去接受小说的内容。
心情,一下子就复杂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