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那个血色残阳。
大巴车在蜿蜒的盘山公路上颠簸,我贴着车窗看暮色中的梯田,那些被雨水浸泡得发亮的稻叶像无数双翻白的眼睛。这是我第一次回母亲的老家——湘黔交界处的落魂寨。父亲说这里还保留着最原始的苗族傩戏,可我总觉得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某种不详的意味。
";到了。";司机突然刹车,我差点撞到前排座椅。车窗外是条青石板铺就的窄巷,两边吊脚楼的飞檐像怪兽张开的獠牙。几个裹着头帕的老妇人坐在门槛上,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们,她们手中的竹筛里盛着带血的糯米,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光泽。
母亲的堂弟来接我们,这个叫阿满的中年汉子全程低头,脖颈上戴着三串银铃,每走一步都发出细碎的声响。经过村口古槐时,我注意到树干上钉着密密麻麻的红布条,每根布条都缠着一缕头发。";这些都是订了阴亲的姑娘。";阿满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寨子里有规矩,未出阁的姑娘若是横死,就得找个死去的后生配婚,不然魂魄会变成旱魃。";
当天夜里,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月光从木格窗漏进来,照在房梁上悬着的大红棺材。那是白天阿满特意带我们参观的";百年老棺";,据说是给寨主准备的寿材。此刻棺盖正在缓缓滑动,缝隙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像极了凝固的血。
";阿满叔!";我尖叫着冲出门,却在走廊撞见披头散发的母亲。她直勾勾盯着我,手里攥着把染血的剪刀,脚边散落着撕碎的红纸人。我这才发现整栋吊脚楼都挂满了白灯笼,楼下传来唢呐声,那曲调本该喜庆,却带着刺骨的悲凉。
阿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我推进柴房。门缝里我看见母亲被几个村民架着,她的双脚离地三寸,指甲深深抠进皮肤里。";你们疯了!";我拼命拍门,却听见阿满在门外说:";你娘中了婚棺咒,必须在子时前完成阴婚。";
月光透过瓦缝落在母亲苍白的脸上,她突然转头盯着我,嘴角咧到耳根。我这才发现她嘴里塞满了糯米,那些米粒正在蠕动,钻出细小的蛆虫。柴房的地面突然裂开,无数双手从泥土里伸出来,指尖套着褪色的银婚戒。
唢呐声越来越近,夹杂着棺材拖动的吱呀声。我摸到墙角的煤油灯,颤抖着点燃。火光中,墙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符咒,每个字符都在滴血。突然,整面墙的符咒同时燃烧,在烟雾中我看见无数穿着红衣的新娘,她们的盖头下是空荡荡的头颅。
";用黑狗血泼棺!";阿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抬头看见他从二楼扔下陶罐,浓稠的黑狗血泼在红棺上,发出刺耳的滋滋声。棺盖猛然弹开,里面躺着的不是寨主,而是具穿着新郎服的白骨,他的肋骨间卡着半截剪刀,正是母亲白天拿的那把。
天快亮时,阿满告诉我寨子里流传了三百年的秘密。当年苗族的蛊婆为了永葆青春,用一百对童男童女的心脏炼成婚棺,却在仪式中被反噬。那些没能完成婚礼的阴魂被困在棺木里,每隔三十年就会寻找替身。
离开落魂寨时,我回头看见村口古槐上的红布条都变成了白色,每根布条末端都挂着枚银婚戒。母亲坐在车上昏睡,她的左手无名指多了道戒痕,皮肤下隐约有黑色的血管在蠕动。
大巴车转过弯时,我透过车窗看见阿满站在山顶,他的脖子上缠着三圈红绳,正对着我们的方向作法。远处的梯田里,无数穿着红衣的身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她们的盖头被风吹起,露出同样的面容——正是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