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缨终于泡上了热水。
这事说来简单，实则艰难。荒界能烧出热水的地方，少之又少。锅坍堡那头锅虽多，却不适合泡人。一路走到白盐岭南段，他们终于在一个叫“咕噜泉”的温泉洼地扎下脚。
“我不管了。”她把头埋进热气腾腾的泉水里，声音从气泡中冒出来，“谁再说出‘盐’这个字，我就把他脑袋按进去焖十分钟。”
赵怀真已经在旁边靠着泉边石块葛优瘫，浑身像煮熟的青菜。他睁眼看了看天：“我其实更想喝汤。”
“你要是想喝这池子里的，那我建议你连同老十三一起下锅。”唐清砚手握剑鞘，坐在泉边不远处，正盯着远方山头发呆，“我看那家伙现在泡得有点脱盐过猛，颜色不太对。”
老十三那边正在泉水里轻轻漂浮，整个人像是一根回软了的腊肠，满脸是“终于活过来了”的表情：“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干，就想做一碗卤水豆腐。”
“别做了，你脑子里估计还泡着盐霉。”云缨摆摆手，“说正事。”
几人收拾妥当，围坐在泉边一块石板上，云缨把一张破图铺开：“根据探盐坊残卷的记载，白盐岭底下还有一段旧脉，通往一个叫‘盐腰洞’的地方。”
“这名字听着就怪怪的。”赵怀真皱眉。
“我怀疑你是因为你没有腰。”云缨抬头。
赵怀真反驳：“我有，我只是藏得深。”
“别扯。”唐清砚低声道，“重点是，那地方，可能还在活着。”
“活着？”老十三一个哆嗦，差点滑进水里，“你是说——它会动？”
“不是那个‘活’。”云缨翻了个白眼，“是说那条旧脉没有塌，还能通。我们可以借那道口穿过去，绕过盐骨教残区。”
赵怀真敲了敲图上的边缘：“可这里标了‘咸物聚窟’四个字，这听起来也不比之前那井靠谱。”
“我累了，我不想再和什么‘咸物’打交道了。”老十三举手。
“那你可以原地晒成肉干。”云缨看他一眼，“你留下，我们三人探路。”
话音刚落，泉水忽然泛起一层白泡，随即从泉池中央升起一道光影。
“我是不是说了不许再冒东西！”云缨腾地站起，长枪瞬间亮出。
“别慌——不是真人，是残影。”唐清砚眼神锐利。
那光影在半空旋转片刻，渐渐定形，显出一个穿着破布袍、头缠盐布的老者身影。他面上带笑，声音却模糊得像是从锅底冒出来的气：“……诸位，若行至盐腰，请携一物前往，不然……不然盐腰不开……”
“什么物？”赵怀真喊道。
“……咸中之清……物中之腥……”老者影子渐淡，声音也越来越远，“……焚之以香，洗之以骨，始可入……”
“什么鬼谜语。”云缨没好气地收枪，“他是来打广告还是打哑谜的？”
唐清砚沉吟片刻，指着地图边缘一个符号：“这个像是‘咸骨香’，盐骨教内部高祭用的引灵香，我们在咸影那边搜刮的祭箱里好像有一段。”
赵怀真翻包果然翻出半截黑灰色的香块，手指一捻，立刻冒出一股奇怪的气味，混着蒜、糯米还有不知名的咸香。
“这个……”他犹豫片刻，“我感觉能招来两百米外的腌制灵体。”
“刚好。”云缨站起身，把图卷收好，“那就走吧。”
“你不泡啦？”赵怀真惊了，“这可是热水——你刚才泡了不到五分钟啊！”
“泡得太久，枪都快锈了。”她转身，“路上的事，泉水泡不掉。”
唐清砚起身提剑，顺手拎起那块香：“路上我们得小心，这香一旦点燃，说不准谁被熏出来。”
三人干脆利落地收拾好行装，老十三连滚带爬也跟了上来，身上还滴着水：“我不能一个人待着，我怕泉水里突然钻出一只咸鹿。”
“……咸鹿倒是没见过。”赵怀真喃喃。
“别乱说，这荒界能有盐鬼，就能有咸鹿。”云缨已经开始往东南方向走，“走快点，盐腰的日落前要赶到。”
他们的背影渐渐隐入盐雾与山石交织的苍白地带。
而他们未曾察觉的，是泉水中，那股未散尽的“咸骨香”残味，正悄然飘入风中，融入雾里，一层层、缓慢地……渗透向南。
咸骨香点燃的那一刻，四人站在盐腰洞口，个个神情复杂。
“我闻见了。”老十三第一个捂住鼻子，“这是谁的袜子被烘干后塞进了糯米鸡里？”
“是你的想象力太丰富。”赵怀真轻咳一声，显然也被那股味道熏得喉咙发痒，“不过这味道确实熟……像当年在西城帮厨时，有个师傅蒸过咸鲇鱼腊肠大枣粥，就是这味。”
“你居然还能活着吃下去？”云缨眉头一挑，“我那会儿只要闻见点儿咸肉蒸水，就以为又有谁给腌了。”
“行了。”唐清砚将咸骨香立在洞口石缝中，任那股白烟在空气中扭成一朵极不浪漫的云，“它在引路。”
盐腰洞前的石门竟“咔哒”一声滑开，露出一道斜下的黑洞，仿佛整座岭肚里生了一口幽咸井。
“我突然怀念刚才的温泉了。”赵怀真咽口口水。
“你怀的是命。”老十三低声说完就被云缨踹了一脚，“行了，进去吧，我走前头。”
他们一步步踏入咸味渐浓的盐腰洞，四面岩壁上满是盐晶斑斓，像被人拿糖霜胡乱刷过。一些地方甚至泛着淡粉与灰蓝，偶有石头龇牙咧嘴露出锋利结晶，看起来像牙不太齐的老怪。
刚走不远，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等等。”唐清砚低声，“听见没？有脚步声。”
“不是脚步声。”赵怀真皱眉，“是……什么在拖东西。”
石壁拐角处，一团晃悠悠的白影慢慢挪出，它身形佝偻，手里拖着一串古怪的骨链，链子那头拴着一只圆滚滚的东西——像个腌爆的鹌鹑蛋，又像人的头。
“咸影。”云缨眼神一凛，“动手。”
那咸影似乎早知他们到来，猛地抬头，嘴里发出不似人语的咕哝声，身形猛然涨大，周围地面瞬间一层层结霜般的咸晶浮出。
“我就说点香没好事！”老十三叫一声，转身就想躲，被赵怀真一把揪回来，“一起上，分头绕！”
唐清砚身形拔地而起，直奔咸影身后，剑鞘挥出一道寒光，击打在那骨链连接处，却只听一声“铛”响，反弹回来，他手臂微震。
“硬得离谱。”他落地后低声。
云缨脚步稳如磐石，手中红缨一转，朝咸影中线刺出，那咸影身上肉如盐团，枪刺入竟只留下一个凹陷，但并未贯穿。
“像刺进一锅发酵的咸糊糊。”她皱眉，“这玩意儿比咸鬼更麻烦。”
赵怀真趁机绕到咸影一侧，翻腕甩出腰间玄铁索，索头砸在咸影左膝处，只听“咯哒”一声，那膝盖竟炸开一团盐晶，仿佛老豆腐崩锅。
“有用了！”他大喜，正要继续攻击，咸影忽然扭身，整个人贴地滑行而来，嘴巴张开，露出一口满是盐锈的齿槽，喷出一股白雾。
“雾有腥味！”老十三惊呼。
“闭气！”唐清砚当机立断。
云缨不退反进，一脚踏在咸影面前的地板上，借力腾空而起，红缨如陀螺般转出一圈烈风，猛刺那咸影胸前的骨链结点！
“呲啦——！”
骨链竟碎了！
咸影顿时发出一声似咽非咽的嚎叫，整个人散落成一地咸粉，地上那颗鹌鹑蛋大小的“头颅”也爆成咸气。
“解决了？”赵怀真还不放心，凑近踢了踢。
“别乱踢。”唐清砚拦住他，“这气……还在动。”
四人后退数步，果不其然，那片咸粉里，竟又缓缓凝出一双眼睛。
“你在和谁学的？糯米团子？”云缨拔枪再上。
但这一回，地面忽然开始震颤，咸影还未彻底成形，整座洞穴仿佛被某种更庞大的东西惊动——那震动来自更深处，一层层如腹鸣般从洞底传来。
“有大东西醒了。”唐清砚皱眉。
“是你说的，‘不要点香乱熏’，我记得很清楚。”赵怀真一边退一边翻包，“我们是不是得准备跑了？”
云缨一枪挑翻最后一团咸影残渣，咬牙看向洞底：“不能退了，退出去后面也是盐骨教残口，得冲进去，找到香吸引的源头，把它灭了。”
“灭什么？”老十三还没缓过来。
“灭你刚才说的‘大咸腰’。”赵怀真叹气，“希望不是个真鹿。”
“走！”云缨一声令下，几人再次踏入洞深处，那一缕未散的香烟，在空中盘旋成一道奇妙的螺旋，引着他们走入未知。
洞后，那咸影残留的气味在风中发散，回荡，化作阵阵奇诡的腥味，在盐腰之中，招来了不止一种……嗅觉极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