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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名叫马殷,大中六年生人,家里往上数三代都是刨木头的手艺人。那时候有个说法叫\"富不过三代,穷不过三辈\",可我家愣是穷了四代——我爷死在黄巢军过境那年,我爹在潭州城里给人打棺材板,我十六岁那年跟着师傅学手艺,二十岁上已经能自己带徒弟了。要不是世道实在逼得人活不下去,我这辈子大概也就是个木匠头子。

记得是乾符二年开春,我二十三岁。潭州城里来了个收棺材的军爷,说是蔡州秦宗权的队伍。那天我正蹲在铺子门口刮木头,突然听见马蹄声震得满街灰土飞扬。领头的军官腰上别着两把弯刀,拿马鞭子敲着我刚打好的棺材板:\"这木头够厚实,全要了!\"我师傅哆哆嗦嗦回话:\"军爷,这都有人订了的......\"话没说完就被一脚踹在门槛上,我抄起凿子就要往上冲,被三四个兵丁按在地上,脸贴着木头屑直往鼻孔里钻。

那是我头回杀人。有个兵痞子要掀我妹子,我抄起刨刀就捅进他脖子里,热乎乎的血喷了我满脸。等回过神来,家里老小都缩在墙角发抖,我攥着沾血的刨刀直打摆子。师傅连夜把我送出城,临走往我怀里塞了半吊铜钱:\"往北走,投军去,这世道拿刨子的活不成了。\"

在蔡州军营里,我头三个月天天挨鞭子。那会儿秦宗权手底下尽是些流民土匪,我这种新来的得睡在牲口棚边上。有天夜里饿得实在扛不住,偷了半块马料饼子,被巡夜的逮住吊在旗杆上抽。正抽得皮开肉绽时,有个黑脸汉子过来喊停,后来才知道这人叫孙儒,是秦宗权帐下先锋。他捏着我胳膊上的腱子肉说:\"是个扛旗的料,跟我走。\"

跟着孙儒那几年,真把十八层地狱都走遍了。光启元年打扬州,我们五千人困在城里三个月,饿得连老鼠都逮不着。有天夜里孙儒把我叫进帐子,指着地图上画红圈的地方:\"看见没?杨行密那龟孙子在庐州屯粮,你带三百敢死队去烧仓。\"我带着人摸黑泅过护城河,背上挨了两箭,到底把粮仓点了。火光冲天那会儿,我趴在死人堆里数着心跳等死,结果被孙儒的亲兵拖回去,醒来就升了都头。

跟着孙儒混久了才知道,这世道比刨木头残酷百倍。中和四年打杭州,城里守军诈降,我们前锋营二百多兄弟进城就中了埋伏。我亲眼见着同乡的二狗子被铁钩子勾住下巴吊上城墙,肠子拖出来三丈长。那晚我在营帐里磨了一宿刀,第二天破城时见人就砍,刀刃都卷了。孙儒拍着我肩膀说:\"马殷啊马殷,你这股疯劲早晚能成大事。\"

这话说着说着就应验了。景福元年孙儒跟杨行密干仗,在宣州城外被围了七天七夜。那天半夜下着瓢泼大雨,孙儒把我喊到跟前,满嘴酒气喷在我脸上:\"老子要跟杨行密那厮决一死战,你带本部人马往西撤。\"我跪在地上磕头:\"要死死一块!\"他抽出佩刀架在我脖子上:\"滚!留着你这疯劲给老子报仇!\"那刀口凉的跟我十六岁那年刨刀上的血一样。

带着残部往西窜了两个月,遇上刘建锋的部队纯属偶然。那会儿我们躲在衡山脚下啃树皮,听说有支打着\"武安军\"旗号的队伍往潭州去。我拎着豁了口的腰刀摸进他们大营,正撞见刘建锋在啃烧鸡。这黑胖子抹了抹油嘴:\"听说你是孙儒手底下头号疯狗?\"我把孙儒的佩刀拍在案上:\"现在是你刘节度使的狗了。\"

跟着刘建锋打回潭州那仗,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乾宁元年十月,城墙上密密麻麻全是箭垛子。我带着三百死士扛云梯,冲到护城河边就折了一半。箭矢嗖嗖地从耳边过,有个小兵肚子中箭还往前爬,肠子拖在泥水里喊:\"马都头!替我娘捎个话!\"我一脚蹬在云梯上,嘴里咬着刀背往上蹿,刚冒头就挨了一记铁骨朵,左耳朵生生被打飞了。血糊住眼睛那会儿,我摸到城墙垛子翻上去,见人就砍,生生撕开个口子。等刘建锋大军进城时,我坐在城门洞里数耳朵眼淌出来的血,数着数着就昏过去了。

醒来时躺在节度使府里,刘建锋端着药碗坐我床头:\"马兄弟,这潭州城是你拿命换来的。\"我摸着裹成粽子的脑袋苦笑:\"节度使说笑了,属下就是个卖命的。\"他忽然压低声音:\"张佶那厮要反,你帮我把他料理了。\"我心头一凛——张佶是军中二把手,跟了刘建锋十几年的老兄弟。

这事办得利索。趁着张佶巡营,我在马厩堵住他。他见我就笑:\"老马,听说你升了押牙?\"我攥着藏在袖口的短刀:\"张将军,对不住了。\"刀捅进去时他瞪圆了眼,血沫子喷在我新领的官服上。刘建锋给我升了行军司马,那件染血的官服我压在箱底再没穿过。

日子刚安稳两年,刘建锋就出事了。这黑胖子迷上个唱曲的小娘子,有天夜里喝多了要强占人家,被那姑娘的相好拿烛台捅死在床上。消息传来时我正在城外练兵,快马赶回城里,见着那具肥硕的尸体横在榻上,胸口还插着鎏金烛台。亲兵队长凑过来问:\"马司马,咱们是不是该......\"我反手一耳光抽得他转了个圈:\"传令各营,有敢趁机作乱者,斩立决!\"

那夜我坐在空荡荡的节度使大堂,案上还摆着刘建锋没喝完的酒。外头乱哄哄的脚步声时近时远,亲兵来报说张佶旧部在城南放火。我拎着刀走到门口,望着天上血红的月亮,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潭州城外的棺材铺。这世道啊,刨木头的手也能攥住刀把子,只是不知道哪天又得换人攥着了。

我拎着刀走到门口,望着天上血红的月亮,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潭州城外的棺材铺。这世道啊,刨木头的手也能攥住刀把子,只是不知道哪天又得换人攥着了。)

刘建锋的尸首在灵堂摆了三天,香火熏得人眼睛发酸。第七拨来探口风的将领走后,我把亲信都叫进后院。许德勋蹲在石磨上啃生萝卜,李琼抱着胳膊往墙上蹭痒痒,这俩都是我当年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兄弟。张图英突然把佩刀往地上一摔:\"马哥,你要再装缩头乌龟,弟兄们可要另寻活路了!\"

我抓起把香灰搓着手上的血痂,那是昨夜砍了三个闹事兵痞沾上的。外头梆子敲过三更,我抬脚碾碎块掉在地上的供果:\"明日辰时,让各营都头以上军官来灵堂吊孝。\"

第二天乌泱泱挤进来百十号人,我跪在棺材前头烧纸钱。许德勋突然嚎了一嗓子:\"刘节度使走得冤啊!\"满屋子人跟着抹眼泪,我慢悠悠往火盆里添黄纸:\"诸位觉得,往后这潭州城该姓什么?\"

角落里蹦出个尖嗓子:\"自然是跟着张行军!\"我认得那是张佶旧部王瘸子。李琼抡起供桌上的铜烛台就砸过去,血点子溅在挽联上。我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张行军前年就病故了,王都头记性不好?\"许德勋的刀已经架在那人脖子上。

满屋子静得能听见火盆里纸灰翻腾的声响。我走到棺材前,伸手抚过刘建锋青黑的脸:\"当年打潭州城,三百弟兄填了护城河,活到今天的还剩七个。\"转身扫过众人,\"今日要走要留,马某绝不拦着。\"

外头忽然传来整齐的踏步声,我安排在府外的三百亲兵把灵堂围了个严实。许德勋扯着嗓子喊:\"我等愿奉马司马为主!\"稀稀拉拉的应和声里,我解下刘建锋生前佩刀搁在供桌上:\"马某是个粗人,只认兄弟不认主子。往后每月军饷加三成,战死者抚恤翻倍——但有不服的,现在出门右转,马某赠五两盘缠。\"

那年我四十三岁,接手的是个烫手山芋。北边杨行密占着武昌,南边刘隐盯着岭南,西边还有群獠人三天两头下山抢粮。有天半夜被亲兵摇醒,说许德勋带着本部人马往东去了。我套上靴子就追,在湘江边上截住这红脸汉子。他梗着脖子嚷:\"马哥你舍不得打杨行密,老子自己去!\"

我夺过他手里的火把扔进江里:\"你带这两千人,够杨行密塞牙缝吗?\"火光映着江水起起伏伏,我掰着指头给他算:\"咱们现在有六州之地,杨行密坐拥二十余州,跟他硬拼就是找死。\"许德勋蹲在江边往水里砸石头:\"那你说咋办?\"

\"等。\"我抓了把湿沙子搓手,\"等他们自己打起来,等北边朱全忠腾出手来。\"

这招以退为进真憋屈。光化元年,杨行密和钱镠在苏州打得头破血流,我趁机占了岳州。那仗打得窝囊——守将是我旧识,当年同在孙儒帐下喝过马尿。破城那日,我单骑到城楼下喊话:\"老赵,开城门给你留全尸!\"他在箭垛后头回骂:\"马疯子!有本事把老子肠子扯出来!\"我搭弓射落他头盔,第二箭钉在城楼旗杆上。黄昏时分城门自己开了,老赵吊死在谯楼,腰间别着孙儒当年赏的铜酒壶。

日子就在拉锯战里熬着。天复二年春,朱全忠派来个穿锦袍的使者,说要表奏我做武安军节度使。那人在宴席上趾高气扬:\"马公可知,这天下早晚是梁王的?\"我把啃剩的羊骨头砸过去:\"回去告诉你主子,马某的官位是兄弟们拿命换的,用不着他赏!\"转头吩咐李琼:\"派快马给杨行密送二十车湘茶,就说马某念旧。\"

这脚踏两只船的功夫,是跟潭州城老棺材匠学的——给东家打棺材,不能忘了西家的寿衣。许德勋有回喝高了拍桌子:\"马哥你这哪像节度使,倒像集市上卖炊饼的!\"我往他碗里添酒:\"炊饼能吃饱,总比饿死强。\"

转机出现在天佑元年。朱全忠篡唐称帝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教小儿子存勖打绳结。探子跪在门口哆嗦:\"梁王......不,梁帝封您为楚王,使节已过洞庭湖了。\"我手里的麻绳啪地绷断,转头对李琼说:\"把杨行密去年送的淮南绸缎全拿出来,给朱温的使节做见面礼。\"

登坛受封那日,潭州城飘着牛毛细雨。朱温的使节捧着金印念贺词,我盯着他靴帮上的泥点子走神——这人和二十年前蔡州军营里抽我的兵丁长得真像。礼成后,许德勋摸着金印上的蟠龙纹直咂嘴:\"马哥,这下咱算皇帝老儿了?\"我踹了他一脚:\"明天开始,你给老子修水渠去。\"

称王不是摆威风,是要让百姓真吃上饭。我召来潭州城所有棺材铺老板,当着他们的面烧了地契:\"往后每卖一口棺材,抽五文钱充作军饷。\"有个老头当场跪下哭:\"大王,这比官府收的税还少三文呐!\"

治民得用巧劲。有年大旱,衡州闹饥荒,我让官仓借粮给百姓,来年收成后每石加还二斗。张图英急得跳脚:\"这不是白送吗!\"我拿竹签剔着牙:\"饿死的人不会种地,荒了的田长不出粮。\"

最得意的手笔是铸铅铁钱。那日召来十几个铁匠,我把铜钱和铁片扔进炉子:\"外面都说楚地穷酸,咱就让这穷酸货变成硬通货。\"许德勋挠着头问:\"这玩意出了楚地不就成废铁了?\"我笑着往他怀里塞了把新钱:\"所以商贾得把赚的钱留在楚国花,明白不?\"

对外软,对内得硬。有个族侄强占民田,苦主告到节度使府。我当着百姓的面抽了他二十鞭子,转头让夫人给他送金疮药。夜里那小子趴在榻上哭:\"叔父也太狠了!\"我掀开他衣裳看伤口:\"不用力抽,明天就会有十个豪强占百亩田。\"

儿女事最头疼。长子希振好文,次子希声尚武,俩人见面就掐。有次秋猎,希声射了只白鹿要献给我,希振在旁边冷笑:\"《礼记》云国君春不围泽,弟可知如今是秋日?\"我抬手把鹿扔给亲兵:\"今晚烤了,让厨房多撒辣子。\"

日子就在这些琐碎里流过。同光二年,李存勖灭梁的消息传来,我正在后院栽橘子树。许德勋气喘吁吁跑来:\"陛下......不对,唐皇要您去洛阳朝见!\"我剪掉根斜枝:\"回话,就说老臣腿脚不利索,让我儿代去吧。\"转身吩咐管家:\"把存勖那院的兵器全收了,换上文房四宝。\"

夜深人静时,常去西厢房摸那口旧棺材。这是当年逃出潭州城时打的,木料还是刘建锋赏的楠木。有回希声撞见了问:\"父王留着这晦气物作甚?\"我敲着棺材板笑:\"等你老子躺进去那天,就知道这是最贴心的老伙计了。\"

七十岁寿辰那天,我在宴席上吐了血。医官说是肝火太旺,许德勋拎着药罐子闯进寝殿:\"老哥哥,该让位给年轻人了!\"我把药碗泼在他靴子上:\"老子还能拉开三石弓!\"

话虽这么说,右手确实握不住笔了。天成元年秋,次子希声捧着文书进来:\"父王,该批军饷了。\"我蘸墨时手抖得厉害,砚台边沿溅满墨点。他忽然抓住我手腕:\"儿臣代笔吧。\"我盯着他腰间新换的玉带,上头雕着五爪蟠龙。

当夜召来老伙计们喝酒。李琼的背驼得像虾米,张图英缺了条胳膊,许德勋倒是嗓门依旧洪亮:\"马哥你瞧瞧,现在城里小崽子都穿绸缎了!\"我摸着酒盏边的缺口:\"当年咱们在衡山啃树皮那会儿......\"

话没说完,外头突然喧哗。亲兵来报说大公子带兵围了王府,我摔了酒盏往外走,见希振提着剑站在阶下。他身后火把映着铁甲寒光:\"父王年事已高,儿臣请父王静养!\"

我抄起门闩砸过去:\"小畜生!老子的兵呢?\"许德勋从后面抱住我:\"马哥!你亲口说各营不得擅动!\"这才想起上月刚下的军令——为防兵变,无王令不得调兵。

希声带着亲卫队赶来时,我正坐在门槛上喘气。两拨人在院子里对峙,刀枪撞得火星四溅。我扯着嗓子喊:\"都给老子住手!\"喉咙一甜,又咳出两口血来。

第二天,我在朝堂上封希声为节度副使。希振摔了玉笏要走,我让侍卫拦住他:\"去岭南当观察使,明日启程。\"他红着眼瞪我:\"父王好狠的心!\"我扶着王座起身:\"总比让你兄弟相残强。\"

夜里摸着棺材板跟老伙计说话:\"当年砍人脑袋都不眨眼,如今对着亲儿子下不去手。\"许德勋蹲在棺材边啃烧饼:\"要我说,全宰了换小孙子上位。\"我踹他:\"滚去巡城!\"

身子骨真不行了。长兴元年开春,后唐李嗣源派使者来催朝贡。我躺在榻上听使节念文书,听到\"楚王当亲至洛阳\"时,抓起药枕砸过去:\"告诉你家主子,老子当年跟朱温称兄道弟时,他还在放马呢!\"

等使者连滚带爬出去,我把希声叫到跟前:\"柜子底层有个铁匣子。\"他翻出我藏了二十年的梁王金印,吓得差点摔地上。我扯着他袖子坐起来:\"记住了,中原谁当家就认谁,但兵权一刻不能松手。\"

四月里开始交待后事。叫来管钱粮的崔账房:\"铅铁钱还能撑几年?\"他掰着手指算:\"若商路不垮,能保十年太平。\"我又问许德勋:\"水军战船多少?楼船十二,走舸二百。\"我喘着气笑:\"够用了,够用了。\"

最后那晚格外清醒。让亲兵把棺材抬到院里,月光照着楠木上的刀痕——那是当年守潭州留下的。许德勋蹲在旁边哭得像个孩子:\"马哥,当年说好谁先走谁在奈何桥等......\"

我攥着他糙手说:\"把我和刘节度使的刀埋一块儿。\"转头看见希声跪在台阶下,突然想起他七岁那年打翻灯油烧了帐本,也是这么哆哆嗦嗦跪着。我招手让他近前:\"记着,别跟中原硬拼,打不过就降,降了再反......\"

话没说完,喉头涌上的血堵住了嗓子眼。恍惚看见二十三岁的自己蹲在棺材铺门口,木屑纷纷扬扬落在染血的刨刀上。

后事倒是热闹。希声给我上了\"武穆\"的谥号,听说灵柩出城那日,潭州百姓往街上撒了十里纸钱。许德勋抱着我那口旧棺材撞死在祠堂,说是要给我当引路鬼。

可惜这帮崽子没撑过十年。听说希声吃金丹毒死了,希振从岭南杀回来争位,让南唐军捡了便宜。有回梦里见着许德勋,那老小子在奈何桥边骂街:\"马哥你看,你攒的家当全让龟孙子败光了!\"

我蹲在桥头磨刨刀:\"急啥,等他们下来挨个抽。\"木屑飘进忘川河里,跟当年潭州城的飞灰一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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