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卫庄公蒯瞆因为府库里的财宝都被出公辄带走了,便与浑良夫商量对策。浑良夫说:“太子疾和出逃的国君,都是您的儿子,您何不以选择继承人的名义把他们召回来呢?如果出逃的国君回来,那些财宝就有可能拿回来了。” 有个小仆人听到了他们的这番话,偷偷地告诉了太子疾。太子疾于是带着几个壮士,车上装着猪,找机会劫持了庄公,让庄公歃血立誓,不要召回出逃的国君,并且一定要杀死浑良夫。庄公说:“不召回辄倒是容易。可我之前已经和良夫有过盟誓,答应免他三次死罪,这可怎么办呢?” 太子疾说:“那就等他犯了四条罪,然后再杀他。” 庄公答应了。
没过多久,庄公新建造了一座虎幕,召集各位大夫来参加落成仪式。浑良夫穿着紫色衣服、披着狐皮裘衣就来了,他敞开裘衣,还不解下佩剑就开始吃东西。太子疾让力士把浑良夫拉下去。浑良夫说:“我犯了什么罪?” 太子疾数落他说:“臣子拜见君主有固定的服饰,陪君主吃饭必须解下佩剑。你穿紫色衣服,这是第一条罪;穿狐皮裘衣,这是第二条罪;不解下佩剑,这是第三条罪。” 浑良夫大喊道:“我们有盟誓,能免我三次死罪!” 太子疾说:“出逃的国君以儿子的身份抗拒父亲,大逆不孝,你却想把他召回来,这不是第四条罪吗?” 浑良夫无言以对,只能低头受刑。
有一天,庄公梦到一个厉鬼,披头散发,面朝北方大声叫嚷:“我是浑良夫,我喊冤叫屈,死得无辜!” 庄公醒来后,让卜大夫胥弥赦占卜这件事,胥弥赦说:“没什么大碍。” 但他告辞出去后,却对别人说:“冤鬼作祟,君主会死,国家会有危险,征兆已经出现了。” 于是他逃到了宋国。
蒯瞆在位两年,晋国因为他不前去朝见而发怒,上卿赵鞅率领军队讨伐卫国。卫国人赶走了庄公,庄公逃到戎国,戎国人杀了他,还杀了太子疾。卫国人拥立公子般师为国君。齐国的陈恒率领军队救援卫国,抓住了般师,拥立公子起为国君。卫国大夫石圃赶走了公子起,又迎接出公辄回来当国君。出公辄重新复国后,赶走了石圃。各位大夫与出公辄不和,又把出公辄赶到了越国。卫国人拥立公子默为国君,这就是卫悼公。从此,卫国臣服于晋国,国家越发弱小,依附于赵氏。这些事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白公胜自从回到楚国,常常想起郑国人杀害他父亲的仇恨,一直想着报仇。只是因为伍子胥是白公胜的恩人,伍子胥之前已经赦免了郑国,况且郑国侍奉楚昭王时,不敢有失礼之处,所以白公胜一直忍着没说。等到楚昭王去世,令尹子西、司马子期拥立越女的儿子章即位,这就是楚惠王。白公胜自认为是原来太子的后代,希望子西能召他回去,一起执掌楚国政权。可子西始终没有召他,也没有给他增加俸禄,白公胜心中十分不满。
等到听说伍子胥已经去世,白公胜说:“报复郑国,现在正是时候!” 他派人向子西请求说:“郑国人对先太子肆意下毒,令尹您是知道的。不报仇,就不配做人。令尹您要是怜悯先太子的无辜,派出一支军队去声讨郑国的罪行,我愿意作为先锋,虽死无憾!” 子西推辞说:“新王刚刚即位,楚国局势还不稳定,你暂且等我安排。”
白公胜于是借口防备吴国,派心腹家臣石乞修筑城池、训练士兵,大肆准备作战器具。他又向子西请求,希望能用自己的私人军队作为先锋去讨伐郑国。子西答应了。还没等出兵,晋国的赵鞅就率领军队攻打郑国,郑国向楚国求救。子西率领军队救援郑国,晋军于是撤退,子西和郑国订立盟约后班师回朝。
白公胜愤怒地说:“不讨伐郑国,反而去救郑国,令尹太欺负我了!我要先杀了令尹,然后再讨伐郑国。” 他把同宗的白善召到澧阳。白善说:“跟着你去扰乱国家,那是对君主不忠;违背你,不参与你的私事,那是对宗族不仁。” 于是他放弃俸禄,修筑菜园、浇灌园子,以此度过余生。楚国人因此把他的菜园命名为 “白善将军药圃”。
白公胜听说白善不来,生气地说:“没有白善,我就杀不了令尹了吗?” 他马上召来石乞商议说:“用五百人去对付令尹和司马,足够吗?” 石乞说:“不够。市南有个勇士叫熊宜僚,如果能得到这个人,他的作用相当于五百人。” 白公胜于是和石乞前往市南,去见熊宜僚。
熊宜僚十分惊讶,说:“王孙这样的贵人,怎么屈尊来到这里?” 白公胜说:“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于是把要杀子西的事情告诉了他。熊宜僚摇着头说:“令尹对国家有功劳,和我也没有仇,我不敢听从你的命令。” 白公胜发怒,拔出剑指着他的喉咙说:“你要是不听从,我就先杀了你!” 熊宜僚面不改色,从容地回答:“杀我熊宜僚,就像去掉一只蝼蚁,你何必发怒呢?” 白公胜于是把剑扔到地上,感叹道:“你真是勇士,我只是试试你罢了!” 他就用车子把熊宜僚载了回去,以贵宾之礼相待,吃饭必定在一起,出入也总是相伴。熊宜僚感激他的恩情,于是以身相许,愿意为白公胜效力。
等到吴王夫差在黄池会盟的时候,楚国畏惧吴国的强大,告诫边境的人要加强戒备。白公胜借口说吴国军队打算偷袭楚国,反而率领军队袭击吴国边境,掠夺了不少财物。他于是夸大自己的功劳,只说:“大败吴国军队,缴获了铠甲兵器等众多战利品,我想亲自到楚国朝廷献捷,以此张大楚国的国威。” 子西不知道他的计谋,同意了。
白公胜把自己的全部甲兵都派了出来,装作缴获的战利品,装了一百多辆车,亲自率领一千名壮士,押解着这些 “战利品” 入朝献功。楚惠王登上宫殿接受献捷,子西和子期在旁边侍立。白公胜参拜完毕,惠王看到台阶下站着两个全身披挂的好汉,便问:“这是什么人?” 白公胜回答说:“这是我部下的将士石乞和熊宜僚,他们在讨伐吴国中立下了功劳。” 于是他用手招呼二人。二人举步正要上台阶,子期大声喝道:“我们大王在御殿,边境的臣子只许在台阶下叩头,不得上台阶!” 石乞和熊宜僚哪里肯听从,大踏步就登上台阶。子期让侍卫阻拦他们。熊宜僚用手一拉,侍卫们东倒西歪,二人径直进入殿中。石乞拔剑去砍子西,熊宜僚拔剑去砍子期。白公胜大声喊道:“大家还不上!” 一千名壮士,都拿着兵器,像蜂群一样涌上来。白公胜挟持住惠王,不让他动弹。石乞活捉了子西,百官都惊慌逃散。
子期向来勇力过人,于是拔出殿中的戟,与熊宜僚交战。熊宜僚扔掉剑,上前去夺子期的戟。子期捡起剑,劈向熊宜僚,砍中了他的左肩。熊宜僚也刺中了子期的腹部。二人仍然相互纠缠,扭打在一起,最终死在殿庭之上。
子西对白公胜说:“你在吴国勉强维持生计,我念及骨肉亲情,把你召回国,封你为公爵,我哪里对不起你,你却要谋反?” 白公胜说:“郑国杀了我的父亲,你却和郑国讲和,你就和郑国一样。我为父亲报仇,哪里顾得上私人恩情呢?” 子西叹息道:“我后悔没听沈诸梁的话啊!” 白公胜亲手用剑砍下子西的头,把他的尸体陈列在朝堂上。石乞说:“不杀了楚王,事情终究办不成。” 白公胜说:“这孩子有什么罪呢?把他废了就可以。” 于是把惠王囚禁在高府,想拥立王子启为王。王子启坚决推辞,白公胜就杀了他。石乞又劝白公胜自立为王。白公胜说:“县公还有很多,应当把他们都召来。” 于是在太庙屯兵。
大夫管修率领自家的甲兵去攻打白公胜,交战三天,管修的军队战败,他自己也被杀。圉公阳趁机派人在高府的墙上挖了个小洞,夜里偷偷潜入,背着惠王逃了出来,藏在昭夫人的宫中。
叶公沈诸梁听说发生变故,立刻发动叶地的全部兵力,连夜赶到楚国。到了郊外,百姓们拦住道路迎接他。看到叶公没有穿戴铠甲头盔,惊讶地说:“您为什么不戴头盔呢?国人盼望您来,就像孩子盼望父母一样。万一盗贼的箭伤到您,百姓们还能指望谁呢?” 叶公于是披上铠甲、戴上头盔前进。
快到都城的时候,又遇到一群百姓前来迎接,看到叶公戴着头盔,又惊讶地说:“您为什么戴头盔呢?国人盼望您来,就像灾年盼望粮食一样。如果能看到您的面容,就像死而复生一样,无论老少,谁不愿意为您拼死效力呢!您为什么要遮住脸,让人产生怀疑,无法为您尽力呢?” 叶公于是摘下头盔前进。
叶公知道民心都归附自己,就在车上竖起大旗。箴尹固因为白公胜的召唤,打算率领自己的私人部属进城,看到大旗上的 “叶” 字后,就跟随叶公守城。士兵和百姓看到叶公来了,大开城门,让他的军队进城。叶公率领国人在太庙攻打白公胜。石乞战败,扶着白公胜登上车子,逃到龙山。他们还没决定好要逃到哪个国家,叶公就带兵追来了,白公胜上吊自杀,石乞把他的尸体埋在山后。
叶公的军队赶到,活捉了石乞,问他:“白公胜在哪里?” 石乞回答说:“已经自杀了!” 又问:“尸体在哪里?” 石乞坚决不肯说。叶公让人取来鼎镬,点上火,把汤烧开,放在石乞面前,说:“你再不说,就把你煮了!” 石乞自己解开衣服,笑着说:“事情成功了,我就是上卿;事情失败了,就被煮了,这是理所当然的。我怎么会出卖死去的人的尸骨来保全自己呢?” 于是跳入鼎镬中,不一会儿就被煮得糜烂。白公胜的尸体最终也不知道在哪里。石乞虽然跟错了人,但也算得上是条好汉!叶公迎接惠王复位。
当时陈国趁着楚国动乱,派兵侵犯楚国。叶公向惠王请求,率领军队讨伐陈国,把陈国灭掉了。叶公让子西的儿子宁继承令尹之位,子期的儿子宽继承司马之位,自己则告老回到叶地。从此,楚国转危为安。(这是周敬王四十二年发生的事情。)
这一年,越王勾践打听到吴王自从越国军队撤退后,沉迷于酒色,不理朝政,况且连年遭遇荒年,民心愁苦怨恨,于是再次发动越国境内的全部士卒,大规模地讨伐吴国。刚出郊外,在路上看到一只大青蛙,眼睛睁得大大的,肚子鼓鼓的,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勾践恭敬地靠在车前的横木上,站起身来。左右的人问:“您为什么要行礼?” 勾践说:“我看到这只发怒的青蛙,就像看到了勇敢的战士,所以向它致敬。” 军中的人都说:“我们大王连发怒的青蛙都敬重,我们接受了多年的训练,难道还不如一只青蛙吗?” 于是大家相互劝勉,都抱着必死的决心。
越国的百姓各自把自己的子弟送到郊外,都哭着告别,相互说:“这次出征如果不灭掉吴国,就不再相见!” 勾践又向军队下诏说:“父子都在军中的,父亲回去;兄弟都在军中的,哥哥回去;有父母却没有兄弟的,回去赡养父母;有疾病不能作战的,报告上来,给予医药和粥食。” 军中的人都感激越王爱惜人才的德行,欢呼声如雷。
行军到江口的时候,勾践斩杀有罪的人,来申明军法,军心因此十分整肃。吴王夫差听说越国军队又来了,也发动全部士卒,在江上迎战。越国军队驻扎在江南,吴国军队驻扎在江北。越王把大军分成左右两个阵营,范蠡率领右军,文种率领左军。君子之卒六千人,跟随越王组成中阵。
第二天,双方将在江中交战。越王在黄昏时分,命令左军士兵口中衔着枚,逆江而上五里,等待吴国军队,告诫他们半夜击鼓前进。又命令右军士兵口中衔枚,渡江到十里之外,只等左军交战,右军就上前夹攻,各自使用大鼓,务必让鼓声远近都能听到。
吴国军队到了半夜,忽然听到鼓声震天,知道是越国军队来袭,急忙举火照明,还没看清楚,远远地又响起了鼓声,两支军队相互呼应,合围过来。夫差大惊,急忙传令分兵迎战。没想到越王悄悄率领自己的私人士卒六千人,不敲金鼓,在黑暗中径直冲向吴国的中军。此时天色还没亮,吴国士兵只觉得前后左右中央全是越国军队,抵挡不住,大败而逃。勾践率领三军紧紧追击,一直追到笠泽。再次交战,吴国军队又战败了。一连三次交战,吴国军队三次败北,名将王子姑曹、胥门巢等人都战死了。夫差连夜逃回,紧闭城门,坚守不出。
勾践从横山进兵,这里就是现在的越来溪。他在胥门之外修筑了一座城,叫做越城,想要以此困住吴国。越王围困吴国很长时间,吴国人处境十分艰难。伯嚭称病不出。夫差于是派王孙骆袒露上身,跪着前行,向越王求和,说:“孤臣夫差,以前在会稽得罪了您,夫差不敢违抗您的命令,得以与君王讲和后回国。如今君王兴兵来讨伐孤臣,孤臣希望君王能像在会稽时那样赦免我的罪过!” 勾践不忍心拒绝他的话,想要答应。范蠡说:“君王您早起晚睡,谋划了二十年,怎么能在快要成功的时候放弃呢?” 于是没有批准吴国求和。
吴国的使者往返了七次,文种和范蠡坚决不肯答应。于是越国军队击鼓攻城,吴国人无法再战。文种和范蠡商量要毁掉胥门进城。当天夜里,他们看到吴国南城上有伍子胥的头,大得像车轮,眼睛像闪电一样明亮,胡须头发向四周张开,光芒能照射到十里之外。越国的将士们无不畏惧,只好暂且屯兵。
到了半夜,暴风从南门刮起,大雨倾盆而下,电闪雷鸣,飞沙走石,比弓弩发射的箭还快。越国士兵被击中的,不是死就是伤,船只的绳索都被解开,无法连接在一起。范蠡和文种十分着急,于是袒露上身,冒着雨,遥望南门,叩头谢罪。过了很久,风停雨住,文种和范蠡坐着打盹,等待天亮。他们都梦见伍子胥乘着白马,坐着素车来了,衣冠整齐,十分威严,就像活着的时候一样。伍子胥开口说:“我之前就知道越国军队一定会来,所以请求把我的头放在东门,来看着你们进入吴国。吴王却把我的头放在南门,我忠心未绝,不忍心看到你们从我头下进城,所以制造风雨,让你们的军队后退。然而越国灭掉吴国,这是上天注定的,我又怎么能阻止呢?你们如果想进城,就从东门进,我会为你们开道,打通城墙,让你们有路可走。”
两人做的梦相同,于是告诉了越王,越王让士兵开渠,从南向东。快到蛇匠二门之间的时候,忽然太湖水泛滥,从胥门汹涌而来,波涛冲击,竟然把外城冲开了一个大缺口,有无数的鱄?鱼随着波涛涌进来。范蠡说:“这是伍子胥为我们开道啊!” 于是率领军队进城。后来在缺口处建造城门,叫做鱄?门,因为水中有很多葑草,又叫做葑门。这条水道叫做葑溪。这就是伍子胥显灵的古迹。
夫差听闻越国军队已经入城,伯嚭也已投降,便与王孙骆以及自己的三个儿子,逃向阳山。他们日夜兼程,又饿又渴,夫差眼睛昏花,视线模糊。侍从们好不容易寻来一些生稻,剥了壳进献给夫差。夫差嚼着生稻,趴在地上,双手掬起沟里的水喝,随后问侍从:“这吃的是什么东西?” 侍从回答道:“是生稻。” 夫差长叹:“这就是公孙圣所说的‘不得火食走章皇’啊。” 王孙骆劝道:“吃饱了再走!前面有深谷,可以暂且躲避一下。” 夫差却道:“那可怕的梦境已然应验,我死期就在眼前,暂且躲避又有何用?” 于是停留在阳山,对王孙骆说:“我之前杀了公孙圣,把他扔在这山顶,不知道他还有没有灵验?” 骆说:“大王不妨喊喊看。” 夫差便大声呼喊:“公孙圣!” 山中竟然也回应:“公孙圣。” 喊了三次,山中就回应了三次。夫差心中害怕,便转移到干隧。
勾践率领一千人追来,将夫差重重包围。夫差写了一封信,绑在箭上,射进越军营地。士兵捡到后呈了上去,文种和范蠡一同打开,只见信中写道:“我听说‘狡兔死,良犬烹。’敌国一旦被灭,谋臣必然难以存活。大夫你们为何不留下吴国一线生机,也好为自己留条后路?” 文种也写了封信绑在箭上作为回应:“吴国有六大过错:杀害忠臣伍子胥,这是第一大过错;因直言而杀公孙圣,这是第二大过错;太宰伯嚭奸佞,却听信任用他,这是第三大过错;齐国、晋国并无罪过,却多次讨伐它们的国家,这是第四大过错;吴越相邻,却相互侵犯攻伐,这是第五大过错;越国曾杀害吴国的先王,吴国却不知报仇,反而放纵敌人,留下祸患,这是第六大过错。有这六大过错,想要免于灭亡,怎么可能呢?昔日上天把越国赐给吴国,吴国不肯接受。如今上天把吴国赐给越国,越国怎敢违背上天的命令!”
夫差收到回信,读到第六大过错时,落泪道:“我没有诛杀勾践,忘了先王的仇恨,真是不孝之子,这便是上天抛弃吴国的原因啊!” 王孙骆说:“我请求再去见越王,向他哀切恳求。” 夫差说:“我已不想复国,若能被允许做越国的附庸,世世代代侍奉越国,这便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骆来到越军营地,文种和范蠡拒绝他进入。勾践远远望见吴国使者哭着离开,心中颇为怜悯,派人对吴王说:“我念及往日与您的情分,打算把您安置在甬东,赐给您夫妇五百家,让您安度余生。” 夫差含泪回应:“君王您若能赦免吴国,吴国也可成为您的外府。但要是颠覆了吴国社稷,废弃了宗庙,只给五百家做臣子,我已年迈,无法与普通百姓为伍,我唯有一死罢了!” 越国使者离去,夫差却仍不肯自杀。勾践对文种和范蠡说:“你们二人为何不把他抓起来杀掉?” 文种和范蠡回答:“臣子不敢对君王施加诛杀之刑,还望主公您亲自下令!上天的惩罚应当施行,不可久拖。” 勾践于是手持 “步光” 剑,站在军前,派人告知吴王:“世间没有万岁的君王,总归一死,何必让我的军队对您动刀呢?” 夫差长叹几声,环顾四周,哭着说:“我杀了忠臣子胥和公孙圣,如今自杀已然晚了!” 又对侍从说:“如果死者有知,我没脸在地下见子胥和公孙圣,一定要用三层罗纱盖住我的脸!” 说完,拔剑自刎。王孙骆脱下衣服盖住吴王的尸体,随后用丝带在旁边上吊自杀。勾践下令以诸侯之礼将夫差葬在阳山,让军士们每人背一筐土,不一会儿,就堆成了一座大坟。又将夫差的三个儿子流放到龙尾山,后人把那个地方叫做吴山里。诗人张羽曾作诗感叹:
荒台独上故城西,辇路凄凉草木悲。
废墓已无金虎卧,坏墙时有夜乌啼;
采香径断来麋鹿,响屧廊空变黍离;
欲吊伍员何处所?淡烟斜月不堪题!
杨诚斋也有《苏台吊古》一诗:
插天四塔云中出,隔水诸峰雪后新,
道是远瞻三百里,如何不见六千人?
胡曾先生写有咏史诗:
吴王恃霸逞雄才,贪向姑苏醉绿醅,
不觉钱塘江上月,一宵西送越兵来。
元人萨都刺的诗则是:
阊门扬柳自春风,水殿幽花泣露红,
飞絮年年满城郭,行人不见馆娃宫。
唐人陆龟蒙咏西施道:
半夜娃宫作战场,血腥犹杂宴时香;
西施不及烧残蜡,犹为君王泣数行。
再说越王勾践进入姑苏城,占据了吴王的宫殿,百官纷纷前来祝贺。伯嚭也在其中,他仗着往日与勾践有过交情,脸上一副自鸣得意的神色。勾践对他说:“你是吴国的太宰,我怎敢委屈你呢?你的国君在阳山,你为何不追随他去?” 伯嚭羞愧地退下。勾践派力士把他抓起来杀了,还灭了他的家族,说道:“我这是为了报答伍子胥的忠诚!”
勾践安抚稳定了吴国百姓,随后率兵北渡江淮,与齐、晋、宋、鲁等诸侯在舒州会盟,还派人向周朝进贡。当时周敬王已经驾崩,太子仁继位,这就是周元王。周元王派人赐给勾践衮冕、圭璧、彤弓、弧矢,任命他为东方的霸主。勾践接受任命,诸侯们纷纷派人前来祝贺。此时楚国灭掉了陈国,惧怕越国的兵威,也派使者前来修好。勾践把淮上的土地割让给楚国,把泗水以东方圆百里的土地割让给鲁国,把吴国侵占宋国的土地归还给宋国。诸侯们心悦诚服,尊越国为霸主。
越王回到吴国,派人在会稽修筑贺台,以此掩盖昔日被围困的耻辱。他在吴国宫殿的文台上设宴,与群臣一同欢庆,还让乐工创作《伐吴》的曲子,乐师弹琴演奏起来。歌词是这样的:
吾王神武蓄兵威,欲诛无道当何时?
大夫种蠡前致词:吴杀忠臣伍子胥,
今不伐吴又何须?良臣集谋迎天禧,
一战开疆千里余。恢恢功业勒常彝,
赏无所吝罚不违。君臣同乐酒盈卮。
台上的群臣都十分高兴,欢笑不断,唯有勾践脸上没有喜悦之色。范蠡暗自叹息:“越王不想把功劳归于臣下,他的疑忌之心已然显现!” 第二天,范蠡进宫向越王辞行,说:“我听说‘主辱臣死。’从前,大王在会稽受辱,我之所以没有死,是想隐忍以成就越国的功业。如今吴国已灭,倘若大王免去我在会稽应受的惩罚,我愿告老还乡,在江湖中度过余生。” 越王听后,心中悲伤,泪水沾湿了衣裳,说道:“我依靠你的力量才有了今日,正想着如何报答你,你为何要抛弃我离去呢?你若留下,我与你共治国家;你若离去,你的妻子儿女都要被处死!” 范蠡说:“我本该受死,可我的妻子儿女有什么罪过呢?生死全由大王决定,我已顾不上了。” 当晚,范蠡乘坐小船从齐女门出发,渡过三江,进入五湖。至今齐门外有个地方叫蠡口,就是范蠡渡三江的地方。
第二天,越王派人去召范蠡,范蠡早已离去。越王脸色变得很难看,问文种:“能追回范蠡吗?” 文种说:“范蠡有鬼神莫测的机谋,追不回来了。” 文种出来后,有人递给他一封信。文种打开一看,是范蠡的亲笔信。信中写道:
你难道不记得吴王的话吗?“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 越王这个人,脖子长,嘴像鸟喙,能忍受屈辱,却嫉妒功臣;可以与他共患难,却不能与他共享安乐。你如今不离开,灾祸必定难以避免!
文种看完,想召来送信的人,那人却早已不知去向。文种心中闷闷不乐,但仍不太相信信中的话,叹息道:“少伯的担忧是不是太过分了?” 过了几天,勾践班师回越,带着西施一起回去。越夫人暗中派人把西施带出来,绑上大石头,沉入江中,说:“这是亡国的不祥之物,留着它做什么?” 后人不了解这件事的真相,误传是范蠡带着西施进入五湖,于是有了 “载去西施岂无意?恐留倾国误君王” 这样的诗句。实际上,范蠡独自乘船离去,连妻子儿女都舍弃了,更何况是吴王宫中受宠的妃子,怎么敢私自带着她走呢?还有人说范蠡担心越王再次沉迷女色,就用计把西施沉入江中,这也是错误的说法。罗隐曾写诗为西施洗刷冤屈:
家国兴亡自有时,时人何苦咎西施!
西施若解亡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再说越王念及范蠡的功劳,收留了他的妻子儿女,封给他百里之地,还让能工巧匠用金子铸造了范蠡的塑像,放在自己座位旁边,就像范蠡还活着一样。
话说范蠡从五湖进入大海,忽然有一天,派人把妻子儿女接走,随后进入齐国。他改名叫鸱夷子皮,在齐国做了上卿。不久,他辞去官职,隐居在陶山,饲养了五头母牛,繁殖获利千金,他给自己取号为陶朱公。后人所传的《致富奇书》,据说就是陶朱公留下的方法。后来吴国人在吴江祭祀范蠡,与晋代的张翰、唐代的陆龟蒙合称为 “三高祠”。宋人刘寅曾写诗道:
人谓吴痴信不虚,建崇越相果何如?
千年亡国无穷恨,只合江边祀子胥。
勾践没有对灭吴的功臣进行赏赐,没有分给他们一尺土地一寸地方,还逐渐疏远旧臣,与他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计倪假装发疯辞去官职,曳庸等人也大多告老还乡,文种想起范蠡的话,便称病不上朝。越王身边有不喜欢文种的人,在越王面前进谗言:“文种自认为功劳大赏赐少,心中怀有怨恨,所以才不上朝。” 越王向来知道文种的才能,觉得灭吴之后,已经没有他的用武之地,又担心他日后作乱,无人能制,想除掉他,却又没有合适的借口。当时鲁哀公与季孙、孟孙、仲孙三家有矛盾,想借助越国的兵力讨伐鲁国,除掉这三家,于是借着朝见越国的名义,来到越国。勾践因为担心文种,所以没有为他发兵,鲁哀公最终死在了越国。
再说越王有一天忽然前去探望文种的病情,文种装作病重的样子,勉强迎接越王进屋。越王解下佩剑坐下,对文种说:“我听说:‘有志之士不担心自己身死,却忧虑自己的主张无法施行。’你有七种谋略,我只用了三种,就灭掉了吴国,还有四种,你打算怎么用呢?” 文种回答:“我不知道该怎么用。” 越王说:“希望你用这四种谋略,替我到地下去对付吴国的先王吧!” 说完,就登上车子离开了,把佩剑遗留在座位上。文种拿起来一看,剑匣上有 “属镂” 二字,正是夫差赐给伍子胥自杀的那把剑。文种仰天长叹:“古人说‘大德得不到报答。’我不听范少伯的话,才被越王杀害,真是愚蠢啊!” 又苦笑着说:“百世之后,谈论的人一定会把我和伍子胥相提并论,我又有什么遗憾的呢!” 于是伏剑自杀。越王得知文种已死,十分高兴,把文种葬在卧龙山,后人因此把这座山改名为种山。文种下葬一年后,海水大涨,冲穿了山的一侧,他的坟墓突然崩裂,有人看见伍子胥和文种前后逐浪而去。如今钱塘江上,海潮一波接着一波,前面的是伍子胥,后面的就是文种。髯翁曾写《文种赞》:
忠哉文种,治国之杰!三术亡吴,一身殉越。
不共蠡行,宁同胥灭,千载生气,海潮叠叠。
勾践在位二十七年去世,这是周元王七年的事。此后他的子孙,世代称霸。
话分两头。再说晋国的六卿,自从范氏、中行氏被灭掉后,只剩下智氏、赵氏、魏氏、韩氏四卿。智氏原本和范氏都出自荀氏,为了区别宗族,便沿袭智罃的旧例,改称智氏,当时智瑶执掌国政,被称为智伯。四家听说田氏弑君专权,诸侯却无人讨伐,于是私下商议,各自挑选便利的地方占据,作为自己的封邑。晋出公的封邑,反而比四卿的还要少,对此无可奈何。
这里单说赵简子名叫赵鞅,有几个儿子,长子叫伯鲁,最小的儿子叫无恤,是一个地位低下的婢女所生。有一个善于相面的人,姓姑布,名子卿,来到晋国,赵鞅把几个儿子都叫来让他相面。子卿说:“没有能成为将军的人。” 赵鞅叹息道:“赵氏难道要灭亡了吗?” 子卿说:“我来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一个少年,跟从他的都是您府上的人,这莫非是您的儿子?” 赵鞅说:“这是我的小儿子无恤,他母亲出身低贱,哪里值得一提?” 子卿说:“上天要废弃的,即便尊贵也会变得低贱;上天要兴起的,即便低贱也会变得尊贵。这个孩子的骨相,似乎与其他公子不同,我还没仔细看清楚。您可以把他叫来。” 赵鞅派人把无恤叫来。子卿远远望见,立刻起身拱手而立,说:“这才是真正的将军啊!” 赵鞅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后来有一天,赵鞅把几个儿子都召集起来,考问他们学问,无恤有问必答,条理清晰,赵鞅这才知道他的贤能。于是废掉伯鲁,立无恤为继承人。有一天,智伯因为郑国不来朝见而发怒,想和赵鞅一起讨伐郑国。赵鞅恰好生病,就让无恤代替自己率兵前往。智伯给无恤灌酒,无恤喝不了。智伯喝醉后发怒,用酒器砸向无恤的脸,无恤脸上受伤出血。赵氏的将士们都很愤怒,想要攻打智伯。无恤说:“这只是小耻辱,我暂且忍了。” 智伯班师回晋,反而说无恤的坏话,想让赵鞅废掉他。赵鞅没有听从。无恤从此与智伯有了矛盾。
赵鞅病重,对无恤说:“将来晋国有难,只有晋阳可以依靠,你要记住。” 说完就去世了。无恤继位,这就是赵襄子。(这是周贞定王十一年的事情。)当时晋出公对四卿专权感到愤怒,秘密派人向齐国和鲁国借兵,请求讨伐四卿。齐国的田氏和鲁国的三家,反而把这个计谋告诉了智伯。智伯大怒,联合韩康子虎、魏桓子驹、赵襄子无恤,集合四家的兵力,反过来讨伐晋出公。晋出公出逃到齐国。智伯拥立昭公的曾孙骄为晋国国君,这就是晋哀公。从此,晋国的大权完全落入智伯瑶手中。智伯瑶于是有了取代晋国的想法,召集家臣商议。到底智伯的谋划是成是败,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