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智伯名叫智瑶,是智武子智跞的孙子,智宣子智徐吾的儿子。智徐吾打算确立继承人,便和族人智果商量:“我想立智瑶为继承人,你觉得怎么样?” 智果回答:“我看不如立智宵。” 智徐吾说:“智宵的才智都比不上智瑶,还是立智瑶吧。” 智果劝道:“智瑶有五大长处过人,却有一个短处。他胡须漂亮,身材高大,超过常人;善于射箭驾车,超过常人;掌握多种技艺,超过常人;坚毅果敢,超过常人;聪明机智,能言善辩,也超过常人。然而,他贪婪残忍,没有仁爱之心,这是他的一大短处。凭借五大长处去欺凌别人,再加上不仁,谁能容忍他呢?如果真的立智瑶为继承人,智氏宗族必定会灭亡!” 但智徐吾并不认同,最终还是立智瑶为嫡子。智果无奈叹息:“我若不与智氏别族,恐怕会跟着一起遭殃!” 于是,他私下拜见太史,请求更改氏谱,从此自称辅氏。
等到智徐吾去世,智瑶继承了家族之位,独自执掌晋国大权。他对内有智开、智国等贴心的亲人,对外有絺疵、豫让等忠心且足智多谋的臣子,权势尊贵,地位重要,渐渐地便有了取代晋国国君的想法,于是召集众臣秘密商议此事。谋士絺疵进言:“现在四卿地位相当,势力均衡,一家先行动,另外三家必然联合抵抗。如今您想谋取晋室,得先削弱三家的势力。” 智伯问:“那用什么办法削弱他们呢?” 絺疵说:“当下越国正强盛,晋国失去了霸主之位。主公您可以借口兴兵,与越国争夺霸权,假传晋侯的命令,让韩、赵、魏三家各自献出一百里土地,并上缴赋税作为军费。三家要是听从命令割让土地,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增加三百里的封地,智氏会越发强大,而三家则会日益削弱。要是有不听从的,就假托晋侯的命令,率领大军先除掉他。这就像是‘吃果子去皮’的方法。” 智伯称赞道:“这计策太妙了!不过,先从哪家开始割地呢?” 絺疵回答:“智氏与韩氏、魏氏关系和睦,却与赵氏有嫌隙,应该先向韩氏索要,其次是魏氏。韩、魏两家都听从了,赵氏就不敢独自违抗。”
智伯立即派智开到韩虎府上,韩虎将智开请进中堂,询问来意。智开说道:“我兄长奉晋侯之命,准备出兵讨伐越国,让三卿各自割让一百里封地给公家,收取赋税以充作公用。兄长让我来传达此事,希望您能划出地界,以便我回去回复。” 韩虎说:“你先暂且回去,我明天就给你答复。” 智开离开后,韩康子韩虎召集部下商议:“智瑶想挟持晋侯来削弱我们三家,所以用割地作为借口。我想先起兵除掉这个奸贼,你们觉得如何?” 谋士段规劝道:“智伯贪婪无厌,借着国君的命令来割我们的土地。要是我们起兵反抗,那就是违抗国君,他会以此治我们的罪。不如先给他土地。他得到我们的土地后,必定会向赵、魏两家索要。赵、魏两家若不答应,必然会引发争斗,我们就可以坐观成败。” 韩虎觉得有理。第二天,他让段规画出一百里地界的地图,亲自献给智伯。
智伯十分高兴,在蓝台设宴款待韩虎。饮酒间,智伯让左右拿来一幅画轴,放在桌上,与韩虎一同观看。那是鲁卞庄子刺三虎的图,上面有题赞写道:
三虎啖羊,势在必争。其斗可俟,其倦可乘。一举兼收,卞庄之能!
智伯开玩笑地对韩虎说:“我曾查阅史册,列国中与您同名的,齐国有高虎,郑有罕虎,现在加上您,就有三个了。” 这时,段规在一旁侍奉,上前说道:“按照礼,不能直呼他人名字,以免触犯忌讳。您如此戏弄我们主公,是不是太过分了?” 段规身材矮小,站在智伯身旁,才到智伯胸口。智伯伸手拍着段规的头顶说:“小孩子懂什么,也来多嘴!三虎吃剩下的,莫非就是你?” 说完,哈哈大笑。段规不敢回应,只是用眼神示意韩虎。韩虎假装喝醉,闭目应道:“智伯说得对。” 随后立即告辞。
智国听说此事后,劝谏智伯:“主公戏弄人家国君,侮辱人家臣子,韩氏必定心怀怨恨。若不防备,灾祸就要降临了。” 智伯瞪大眼睛,大声说道:“我不找别人麻烦就不错了,谁敢给我惹祸?” 智国说:“蚋蚁蜂虿这样的小虫子,都能伤人,何况是国君和大臣呢?主公若不防备,日后后悔都来不及!” 智伯却不以为然:“我要效仿卞庄子,一举刺三虎,小小的蚋蚁蜂虿,我有什么可担忧的!” 智国无奈,叹息着退下。史臣曾写诗感叹:
智伯分明井底蛙,眼中不复置王家;
宗英空进兴亡计,避害谁如辅果嘉?
第二天,智伯又派智开向魏桓子魏驹索要土地,魏驹想要拒绝。谋臣任章劝道:“他来索要土地,我们就给他。失去土地的人必然心怀恐惧,得到土地的人必然骄傲自大。骄傲就会轻敌,恐惧就会相互亲近。用相互亲近的众人,去对付轻敌的人,智氏的灭亡指日可待。” 魏驹觉得有道理,也献出了一座有万户人家的城邑。
智伯接着派兄长智宵,向赵氏索要蔡和皋狼的土地。赵襄子赵无恤,因心中记恨智伯先前的恶行,愤怒地说:“土地是先世传下来的,我怎敢随意舍弃?韩氏、魏氏愿意割地给智伯,我可不会讨好他!” 智宵回去报告,智伯大怒,出动智氏全部兵力,又派人邀请韩、魏两家,一同攻打赵氏,并约定灭掉赵氏后,三家瓜分赵氏土地。韩虎、魏驹一来惧怕智伯的强大,二来贪图赵氏的土地,各自率领一支军队,跟随智伯出征。智伯亲自率领中军,韩军在右,魏军在左,直扑赵府,想要活捉赵无恤。
赵氏谋臣张孟谈提前得知消息,急忙跑去告诉赵无恤:“我们寡不敌众,主公赶紧逃难吧!” 赵无恤问:“逃到哪里才好呢?” 张孟谈说:“没有比晋阳更好的地方了。从前董安于在城内修筑了公宫,后来尹铎又治理了一番,百姓受尹铎数十年宽厚体恤之恩,必定会拼死效力。先君临终前也说过:‘日后国家有变故,一定要前往晋阳。’主公赶紧去,千万别迟疑。” 赵无恤立刻率领家臣张孟谈、高赫等人,奔向晋阳。智伯率领韩、魏两家的军队,在后面紧追不舍。
赵无恤有个家臣叫原过,走得慢,落在了后面。在半路上,原过遇到一个神人,那神人半云半雾,只能看到上半身戴着金冠,穿着锦袍,面貌不太清晰。神人把两节青竹交给原过,叮嘱道:“替我把这个交给赵无恤。” 原过追上赵无恤,把见到神人的事告诉他,并呈上竹管。赵无恤亲自劈开竹子,里面有两行朱红色的字:“告诉赵无恤,我是霍山之神。奉上帝之命,三月丙戌日,让你灭掉智氏。” 赵无恤让人将此事保密。
众人来到晋阳,晋阳百姓感激尹铎的仁德,扶老携幼,迎接他们入城,并让他们住在公宫。赵无恤见百姓如此亲近归附,又看到晋阳城城墙高大坚固,粮仓充实,心中稍微安定下来。他立刻通告百姓,让大家登上城墙守望。清点军器时,却发现戈戟钝旧,箭矢不足千支,不禁忧愁起来,对张孟谈说:“守城的兵器,没有比弓箭更有用的了。现在箭只有几百支,不够分配,这可怎么办?” 张孟谈说:“我听说董安于治理晋阳时,公宫的墙垣都是用荻蒿、楛楚等材料堆积起来修筑的。主公何不拆毁墙垣,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赵无恤派人拆毁墙垣,果然发现里面全是制作箭杆的材料。赵无恤又说:“箭的材料有了,可没有金属来铸造兵器啊。” 张孟谈说:“听说董安于建造宫殿时,堂室的柱子都是用精炼的铜制成的,拆下来使用,铸造兵器绰绰有余。” 赵无恤又命人拆下柱子,发现全是精炼的纯铜。他马上让冶工把柱子熔化,铸造成剑、戟、刀、枪等兵器,件件都锋利无比,人心也越发安定。赵无恤感叹道:“治理国家,贤臣太重要了!有董安于,器用就完备了;有尹铎,民心就归附了。上天庇佑赵氏,国运恐怕还远未到头啊!”
再说智、韩、魏三家的军队赶到晋阳,分成三大营,相互连接驻扎,把晋阳围得水泄不通。晋阳百姓中,很多人都自愿出战,纷纷来到公宫请求命令。赵无恤找来张孟谈商量。张孟谈说:“敌众我寡,出战未必能取胜,不如深挖壕沟,加高壁垒,紧闭城门,坚守不出,等待局势变化。韩氏、魏氏与赵氏并无仇怨,只是被智伯逼迫罢了。他们两家割地,也并非心甘情愿,虽然与智伯一同出兵,但实际上各怀心思。不出几个月,他们之间必定会相互猜疑,这样的联盟又怎能长久呢?” 赵无恤采纳了他的建议,亲自安抚百姓,表明大家要齐心协力固守的决心。军民们相互鼓励,就连妇女和小孩,也都欣然愿意拼死效力。只要有敌兵靠近城池,就用强弩射击。三家围困了一年多,始终无法取胜。
智伯乘坐小车,绕着城外巡视,感叹道:“这城坚固得像铁铸的大瓮,怎么才能攻破呢?” 正烦闷间,他来到一座山下,只见山下万道泉水流淌,滚滚向东流去。他找来当地人询问,那人回答:“这座山名叫龙山,山腹中有一块巨石像瓮一样,所以又叫悬瓮山。晋水向东流,与汾水汇合,这里就是晋水的发源地。” 智伯问:“离城有多远?” 当地人说:“从这里到城西门,大约有十里路。” 智伯登上山眺望晋水,又绕到城东北,观察了一番,突然恍然大悟:“我有破城的办法了!”
他立刻回到营地,邀请韩、魏两家商议,打算引水灌城。韩虎疑惑道:“晋水是向东流的,怎么能让它往西流呢?” 智伯解释说:“我不是要引晋水直接灌城。晋水发源于龙山,水流湍急,如果在山北高处挖掘一条大渠,预先作为蓄水的地方,然后把晋水的上游堵住,让水不再流入晋川,那势必会全部流入新挖的渠中。现在春雨即将来临,山水必定大涨,等水到的时候,决堤灌城,城中的人就都要变成鱼鳖了。” 韩、魏二人齐声称赞:“这计策太妙了!” 智伯接着说:“今天就得分配好任务,各司其职。韩公负责把守东路,魏公负责把守南路,必须日夜用心,防止敌人突围。我把大营移到龙山,同时守住西北二路,专门监督开渠筑堤的事情。” 韩、魏二人领命离去。
智伯传下号令,准备了大量的锹锸,在晋水北面挖掘渠道。接着,把各处泉水下流的通道全部堵住,又在渠道左右筑起高堤,凡是山间泄水的地方,都修筑了堤坝。那些泉水源源不断地溢出,无处可去,只能向北流,全部注入新挖的渠道。然后,逐渐增加铁枋闸板,截住水口,这样水就只有流入,没有流出,水位不断上升。如今晋水北流的一支,名叫智伯渠,就是当年智伯开凿的。
一个月后,果然春雨纷纷,山水暴涨,渠水很快就与堤坝平齐了。智伯派人决开北面的堤坝,水从北面溢出,径直灌入晋阳城。有诗为证:
向闻洪水汨山陵,复见壅泉灌晋城。
能令阳侯添胆大,便教神禹也心惊。
当时,城中虽然被围困,但百姓向来富足,倒也不缺衣少食。况且城基修筑得十分坚固厚实,虽然被水浸泡,却没有丝毫损坏。过了几天,水势越来越高,渐渐灌进城中,房屋不是倒塌,就是被淹没,百姓无处安身,无法生火做饭,只能搭建巢穴居住,把锅吊起来做饭。公宫虽然有高台,但赵无恤也不敢安心居住,他和张孟谈时常乘坐竹筏,在城中四处巡视城墙。只见城外水声潺潺,放眼望去,一片汪洋,犹如排山倒海之势。再涨四五尺,水就要漫过城头了。赵无恤心中暗暗惊恐。好在守城的军民日夜巡逻,不曾懈怠,百姓们也都发誓以死相守,没有二心。赵无恤感叹道:“如今才知道尹铎的功劳有多大啊!” 他私下对张孟谈说:“民心虽然没有改变,但水势不退。倘若山水再涨,全城人都要被淹死,这可如何是好?难道霍山神欺骗了我?” 张孟谈说:“韩、魏两家献出土地,未必心甘情愿,今天出兵,只是迫于形势。我请求今晚偷偷出城,去劝说韩、魏两国的国君,让他们反攻智伯,这样才能摆脱困境。” 赵无恤担忧道:“如今被敌军围困,又遭大水淹没,就算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啊。” 张孟谈胸有成竹地说:“我自有办法,主公不必忧虑。主公只需让各位将领多造船筏,准备好锋利的兵器。倘若上天眷顾,我劝说成功,智伯的人头很快就能拿到了。” 赵无恤答应了他。
张孟谈知悉韩康子韩虎的军队驻扎在东门,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精心假扮成智伯的军士,用绳索悄悄缒下城墙,朝着韩家大寨奔去。到了大寨前,他神色镇定,高声说道:“智元帅有极为机密的要事,派我前来当面禀报韩将军。” 此时,韩虎正在营帐中处理军务,听闻此言,便传令将此人带进来。当时,军中戒备森严,气氛紧张,所有进见的人都要经过仔细搜身,确保没有携带任何违禁物品,才会被允许进入营帐。张孟谈身着普通军士的服装,身上也未夹带任何可疑之物,因此顺利通过了检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进入营帐后,张孟谈见到韩虎,立即恭敬地请求屏退左右侍从。韩虎挥了挥手,示意随从们退下,然后目光犀利地看向张孟谈,询问他的来意。张孟谈深吸一口气,郑重说道:“将军,我并非真正的军士,而是赵氏的臣子张孟谈。我家主公赵无恤被围困在晋阳城中已久,如今已是危在旦夕。他担心一旦身死家灭,就再也没有机会倾诉内心的想法,所以特意派我假扮军士,趁这深夜时分,冒险潜到这里,求见将军,有重要的话想对您说。将军若允许我进言,我才敢开口;倘若不允许,我甘愿死在将军面前。” 韩虎微微皱眉,思索片刻后说道:“你有话就直说吧,若言之有理,我自会考虑。”
张孟谈挺直身子,缓缓说道:“想当初,晋国的六卿和睦相处,共同执掌国家大权。但后来范氏和中行氏因为不得民心,最终自取灭亡。如今,晋国只剩下智氏、韩氏、魏氏和赵氏四家。智伯无缘无故就想夺取赵氏的蔡皋狼之地,我家主公念及这是赵氏先世传承下来的产业,实在不忍心轻易割舍,况且也从未得罪过智伯。然而,智伯却自恃强大,纠集韩氏和魏氏,妄图攻灭赵氏。一旦赵氏灭亡,灾祸必然会紧接着降临到韩氏和魏氏头上啊。” 韩虎听了这话,陷入了沉思,没有立刻回应。
张孟谈见状,继续说道:“如今韩氏和魏氏之所以跟随智伯攻打赵氏,无非是指望城破之日,能瓜分赵氏的土地。可是,韩氏和魏氏之前不是已经割让了万户人家的城邑给智伯吗?自家世代相传的疆土,智伯都垂涎三尺,强行夺走,却从未听闻韩氏和魏氏敢反抗半句,更何况是别人的土地呢?赵氏若灭亡,智氏必将更加强大。到那时,韩氏和魏氏能凭借今日攻打赵氏的功劳,与智氏争夺利益吗?就算今天能瓜分赵氏的土地,又怎能保证智氏日后不会再次索要呢?将军,请您务必仔细思量啊!” 韩虎抬起头,看着张孟谈,问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张孟谈毫不犹豫地回答:“以臣之愚见,韩氏不如与我家主公私下讲和,然后联手反攻智伯。同样是获取土地,智氏的土地可比赵氏多得多,而且这样还能消除日后的隐患。若韩氏、魏氏和赵氏三家国君能够同心协力,世代相互扶持,这难道不是一件大好事吗?” 韩虎点了点头,说道:“你说的话似乎有些道理,待我与魏氏商议之后再做决定。你先回去吧,三天后再来听我的回复。” 张孟谈连忙说道:“将军,我此次前来,可谓是九死一生,实在不容易。军中耳目众多,消息难保不泄露,我恳请能留在将军帐下三天,等待您的最终命令。”
韩虎思索片刻,觉得张孟谈所言有理,便派人秘密召来段规。段规曾遭受智伯的侮辱,心中一直怀恨在心。韩虎将张孟谈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段规,段规听后,对张孟谈的计谋大为赞赏,极力鼓动韩虎与赵氏合作。韩虎于是安排张孟谈与段规见面,段规热情地将张孟谈留在同一营帐中居住。两人彻夜长谈,彼此之间的交情愈发深厚。
第二天,段规奉韩虎之命,亲自前往魏桓子魏驹的营中。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众人的耳目,找到魏驹后,将赵氏派人来军中谈话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魏驹:“我家主公不敢擅自做主,所以特地派我来,请将军定夺此事!” 魏驹听后,脸色微变,咬牙切齿地说道:“智伯这狂妄之徒,傲慢无礼,我也对他痛恨不已!但只怕我们打虎不成,反而会被他所伤啊。” 段规连忙说道:“将军,智伯心胸狭隘,容不下别人,这是众所周知的。赵氏一旦灭亡,下一个遭殃的极有可能就是韩氏和魏氏。与其日后后悔,不如现在就下定决心。倘若韩氏和魏氏能够拯救即将灭亡的赵氏,赵氏必定会对我们感恩戴德,这难道不比与凶狠残暴的智伯共事更好吗?” 魏驹沉思良久,说道:“此事关系重大,还需深思熟虑后再行动,切不可鲁莽行事。” 段规见魏驹态度有所松动,便告辞离开了。
到了第二天,智伯亲自前往查看水情。他心情大好,在悬瓮山摆下丰盛的酒宴,邀请韩虎和魏驹两位将军一同前来观看水势。饮酒之际,智伯满脸得意之色,远远地指着晋阳城,对韩虎和魏驹说道:“看啊,晋阳城没被淹没的部分,只剩下三版高了!我今日才真切地体会到,水竟然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足以让一个国家灭亡。晋国曾经强盛一时,有山河环绕,汾水、浍水、晋水、绛水,都是赫赫有名的大河。但依我看来,倚仗水险并不能真正保障国家的安全,反而可能会加速国家的灭亡。” 魏驹听了这话,心中一惊,偷偷用手肘轻轻碰了碰韩虎。韩虎也心领神会,悄悄地踩了踩魏驹的脚。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惧。片刻之后,酒宴结束,韩虎和魏驹告辞离去。
絺疵一直留意着韩虎和魏驹的举动,见此情景,他连忙对智伯说道:“主公,韩氏和魏氏两家恐怕要反叛啊!” 智伯一脸惊讶,问道:“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絺疵回答道:“我虽然没有仔细听他们说的话,但我观察了他们的神色。主公与他们两家约定,灭掉赵氏后,三家瓜分赵氏的土地。如今赵城眼看就要攻破了,他们却没有丝毫得到土地的喜悦,反而满脸忧虑之色,由此便可推断,他们必定会反叛。” 智伯不以为然地说道:“我与韩氏、魏氏两家正齐心协力攻打赵氏,他们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絺疵接着说道:“主公您说倚仗水险不可靠,反而会加速灭亡。晋水可以灌晋阳,汾水可以灌安邑,绛水可以灌平阳。您提到晋阳的水,韩氏和魏氏两位国君怎能不担心自家的城池也会遭遇同样的命运呢?”
到了第三天,韩虎和魏驹为了答谢智伯昨日的宴请,也在智伯营中摆下酒席。智伯举起酒杯,还未饮酒,便看着韩虎和魏驹,直言道:“我智瑶一向性格直率,有话就直说。昨天有人告诉我,二位将军有中途变卦的想法,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韩虎和魏驹齐声回答道:“元帅,您相信这话吗?” 智伯笑着说道:“我要是相信,还会当面询问二位将军吗?” 韩虎连忙说道:“听说赵氏拿出大量金银财宝,企图离间我们三人。这肯定是那些奸臣收受了赵氏的贿赂,才在元帅面前造谣,让元帅怀疑我们两家,从而松懈攻城,好让赵氏逃脱灾祸。” 魏驹也附和道:“韩将军所言极是。不然的话,城马上就要攻破了,谁不想瓜分赵氏的土地,怎么会舍弃眼前必定能得到的利益,而去冒不可预测的风险呢?” 智伯听了,哈哈大笑,说道:“我也知道二位将军肯定没有这种心思,是絺疵过于多虑了。” 韩虎说道:“元帅今日虽然不相信,但恐怕日后还会有人说这种话,让我们两人的忠心无法表明,这不就中了奸臣的计谋了吗?” 智伯听后,将杯中的酒洒在地上,说道:“今后我们若再相互猜疑,就如同这洒在地上的酒一样!” 韩虎和魏驹连忙拱手称谢。这一天,他们饮酒甚欢,直到傍晚才散去。
絺疵随后进见智伯,满脸忧虑地说道:“主公,您为何要把我的话告诉那两位国君呢?” 智伯惊讶地问道:“你又怎么知道我把你的话告诉他们了?” 絺疵回答道:“刚才我在辕门遇到两位国君,他们直直地盯着我,然后匆匆走开。他们肯定以为我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心思,所以害怕我,才会如此慌张。” 智伯笑着说道:“我与他们二人已经洒酒发誓,彼此不再猜疑,你就别乱说,以免伤了和气。” 絺疵无奈地退下,叹息道:“智氏的命运恐怕不长了!” 于是,他谎称自己突然得了寒疾,需要找医生治疗,便逃奔秦国去了。髯翁曾写诗咏叹絺疵:
韩魏离心已见端,絺疵远识讵能瞒?
一朝托疾飘然去,明月清风到处安。
再说韩虎和魏驹从智伯营中回去的路上,两人经过一番商议,最终定下计策。他们找到张孟谈,三人歃血为盟,约定道:“明天半夜,我们会决堤放水,你们看到水退了就是信号,便带领城内的军士杀出来,一起捉拿智伯。” 张孟谈领命后,迅速回城,将此事报告给赵无恤。赵无恤听后,大喜过望,立即悄悄传令,让士兵们做好战斗准备,等待接应。
到了约定的时间,韩虎和魏驹暗中派人袭击并杀死守堤的军士,然后在西面掘开水口。汹涌的河水从西面决口,如猛兽般反灌入智伯的营寨。一时间,军中大乱,喊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智伯从睡梦中惊醒,发现水已经漫到了他的卧榻,衣服和被子都湿透了。他还以为是巡视疏忽,偶然间堤坝漏水,急忙呼喊左右侍从快去救水堵堤。然而,不一会儿,水势越来越大,情况愈发危急。好在智国和豫让率领水军,及时驾着竹筏前来迎接,将智伯扶上了船。智伯回头望去,只见自己的营地已是一片汪洋,营帐全部被淹没,军粮器械也都被冲走,消失得无影无踪。营中的军士们在水中拼命挣扎,试图求生。
智伯正满心凄惨之时,忽然听到鼓声震天。原来是韩氏和魏氏两家的军队,各自乘着小船,顺着水势汹涌杀来。他们对着智家军一顿乱砍,口中高喊:“谁抓住智瑶献上来,重重有赏!” 智伯见状,叹息道:“我当初不听絺疵的话,如今果然中了他们的奸计!” 豫让连忙说道:“事情已经万分危急了!主公可以从山后逃出去,投奔秦国请求援兵。我会拼死抵抗,为主公争取时间。” 智伯听从了豫让的建议,和智国驾着小船,急忙转到山后。
谁知赵襄子赵无恤早已料到智伯会逃奔秦国,于是派张孟谈跟着韩氏和魏氏两家的军队去追击智军,自己则率领一队人马,埋伏在龙山后面。巧的是,正好与智伯相遇。赵无恤毫不犹豫,亲自上前将智伯捆绑起来,历数他的罪行后,将其斩首。智国见大势已去,投水自尽。豫让则激励剩下的残兵,奋勇迎战。无奈寡不敌众,手下的士兵渐渐散去。等豫让听说智伯已经被擒,便乔装改扮,逃到了石室山中。智氏的军队全军覆没。赵无恤查看日期,这天正好是三月丙戌日,天神所赐竹书上的预言竟然真的应验了。
三家把军队集合到一起,将各处的堤坝和水闸全部拆除,河水又向东流,回到晋川。晋阳城中的水这才逐渐退尽。赵无恤安抚好居民后,对韩虎和魏驹说道:“我依靠二位的力量,保全了这座残破的城池,实在是喜出望外。然而智伯虽然死了,但他的族人还在,斩草不除根,终究是后患。” 韩虎和魏驹异口同声地说道:“应该把他的宗族全部灭掉,以泄我们心头之恨!” 于是,赵无恤随即和韩虎、魏驹回到绛州,诬陷智氏犯了叛逆之罪,包围了智氏的家。无论男女老少,全部杀光,智氏宗族就此灭绝。只有智果早已改姓为辅氏,得以幸免,到这时大家才明白智果的先见之明。韩氏和魏氏之前献给智伯的土地,各自收回。他们又把智氏的封邑一分为三,三家平分,没有一寸土地、一个百姓再归入公家。(这是周贞定王十六年发生的事情。)
赵无恤评定晋阳之战的功劳时,身边的人都推举张孟谈为第一,然而赵无恤却唯独把高赫列为第一。张孟谈疑惑地说道:“高赫在围城期间,没出一个计策,没立一点功劳,却位居首功,得到最高赏赐,我实在不理解。” 赵无恤解释道:“我在困境中时,众人都惊慌失措,只有高赫举止恭敬谨慎,始终不失君臣之礼。功劳只在一时,而礼义却能流传万世,他得到最高赏赐,难道不应该吗?” 张孟谈听后,心服口服。
赵无恤感激山神的庇佑,在霍山为山神建立祠堂,让原过的后代世代守护祭祀。他对智伯仍怀恨不已,竟然把智伯的头颅涂上漆,做成便器。豫让在石室山中听说了这件事,痛哭流涕地说道:“‘士为知己者死。’我受智氏厚恩,如今智氏国亡族灭,连遗骸都受到侮辱,我苟且偷生,还有什么脸面做人?” 于是,他改名换姓,装作服刑的囚徒,怀揣锋利的匕首,潜入赵氏的厕所里,想等赵无恤上厕所时,找机会刺杀他。
赵无恤来到厕所,突然心中一动,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立刻让左右的人搜查厕所,结果把豫让拉了出来。赵无恤看着豫让,问道:“你身上藏着利器,是想刺杀我吗?” 豫让神色严肃,正气凛然地回答道:“我是智氏的亡国之臣,想为智伯报仇!” 左右的人见状,纷纷说道:“这个人叛逆,应该杀掉!” 赵无恤却制止道:“智伯死了,没有后代,而豫让想为他报仇,真是义士啊!杀害义士不吉利。” 于是下令放豫让回家。临离开时,赵无恤又把豫让召回来问道:“我现在放了你,你能放下以前的仇恨吗?” 豫让坚定地说道:“您释放我,这是您的私人恩情;我报仇,这是我的大义所在。” 左右的人说道:“这个人无礼,放了他肯定会成为后患。” 赵无恤说道:“我已经答应放他,怎能失信呢?今后只要小心避开他就行了。” 当天,赵无恤回到晋阳治理政务,以避开豫让的复仇。
豫让回到家中后,整个人都沉浸在为智伯报仇的执念之中,每日茶不思、饭不想,一门心思地琢磨着复仇之计,却始终未能想出一个周全的办法。他的妻子见他如此消沉,心疼不已,便劝说道:“如今智伯已死,你再怎么执着也无济于事。倒不如去韩氏或者魏氏那里谋个一官半职,也好谋求些富贵,安稳度日。” 豫让一听这话,顿时怒从心头起,他觉得妻子根本不理解自己对智伯的忠义之情,一甩衣袖,愤然出门。
豫让一心想着要再次潜入晋阳,实施复仇计划。可他深知自己之前刺杀赵无恤的事情已经暴露,要是就这么贸然前往,很容易被人认出来,计划也就难以成功。于是,他狠下心来,拿起剃刀,将自己的胡须和眉毛全部剃掉,又用漆涂满全身,把自己弄得像个身患癞病的人,随后便扮作乞丐,在街市上乞讨,试图借此掩人耳目。
有一天,豫让的妻子在街上听到一阵熟悉的乞讨声,她心中一惊,忍不住自言自语道:“这声音怎么这么像我丈夫?” 她急忙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个身形和豫让有些相似的乞丐。她快步走近,仔细端详,却发现此人面容憔悴、满身疮痍,模样和豫让相差甚远,便摇了摇头,喃喃说道:“声音虽然像,但这人肯定不是我丈夫。”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豫让见妻子虽然没有认出自己的模样,却还是能听出自己的声音,心中暗自忧虑。为了彻底消除隐患,他一咬牙,吞下一截烧红的木炭。剧烈的疼痛让他的喉咙瞬间受损,声音变得沙哑难听,几乎难以辨认。从此,他再次走上街头乞讨,即便妻子再次听到他的声音,也不会再感到惊讶了。
有一位与豫让相识已久的友人,平日里就深知他为智伯报仇的坚定决心。一天,这位友人在街上看到一个乞丐的举止行为有些眼熟,心中不禁起了疑心,怀疑此人就是豫让。于是,他悄悄地靠近乞丐,轻声呼唤豫让的名字。乞丐听到呼唤,身体微微一震,抬起头来,友人这才确定,眼前的乞丐正是豫让。
友人心中感慨,连忙将豫让邀请到家中,为他准备了丰盛的饮食。席间,友人诚恳地劝说道:“兄弟,我知道你报仇的决心坚如磐石,可你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报仇方法。以你的才能,要是假意投靠赵氏,肯定能得到重用。到那时,你再找机会动手,成功的几率岂不是更大?何必非要把自己弄得这般人不人、鬼不鬼,受尽折磨呢?”
豫让听后,感激地看了友人一眼,然后郑重其事地说道:“老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要是投靠了赵氏,却又暗中谋划刺杀之事,这岂不是怀有二心?我现在漆身吞炭,就是要让天下那些心怀二心的臣子,听闻我的事迹后感到羞愧。今日与你诀别,以后就不要再相见了。” 说完,豫让起身,毅然决然地朝着晋阳城走去。此后,他依旧像往常一样在街市上乞讨,再也没有人能认出他的真实身份。
再说赵无恤,他在晋阳视察智伯当初开凿的新渠。看着这条已经建成的水渠,他觉得这是一项不可多得的水利工程,不应荒废,于是派人在渠上修建了一座桥梁,方便人们往来通行,并将这座桥命名为赤桥。之所以取名为赤桥,是因为 “赤” 代表火色,古人认为火能克水,鉴于之前晋水泛滥带来的灾祸,希望借助赤桥的寓意压制水患。
赤桥建成后,赵无恤决定亲自乘车前往视察。豫让提前得知了这个消息,心中暗喜,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复仇机会。他怀揣着锋利的匕首,偷偷潜伏到赤桥下面,假扮成一具死尸,静静地等待着赵无恤的到来。
赵无恤的车队缓缓朝着赤桥驶来。当马车快要靠近赤桥时,拉车的马突然发出一阵悲嘶,前蹄高高扬起,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前走一步。车夫见状,赶忙挥动马鞭,连续抽打了好几下,可马匹依旧惊恐地往后退,就是不肯过桥。
张孟谈见状,心中顿时警觉起来,他上前对赵无恤说道:“主公,我听闻‘良骥不会让主人陷入危险’。如今这匹马死活不肯渡过赤桥,恐怕桥下有奸人潜伏,不可不仔细搜查一番。” 赵无恤听后,觉得有理,立刻下令停车,并命左右侍从仔细搜查桥下。
侍从们领命后,纷纷下桥搜查。不一会儿,有人回来禀报:“桥下没有发现奸细,只有一具死尸躺在那里。” 赵无恤听后,心中一动,说道:“这新修的桥梁,怎么会突然出现一具死尸?我看此人必定是豫让。” 于是,他命令侍从将死尸拖出来查看。
侍从们将 “死尸” 拖出后,虽然豫让的容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但赵无恤还是凭借着一些熟悉的特征,认出了他。赵无恤不禁怒声骂道:“我之前已经法外开恩赦免了你,你如今又来谋刺我,上天怎么会保佑你这样的人!” 说罢,便命人将豫让拉下去斩首。
豫让听到这话,仰天悲号,泪水和着血水一起流了下来。左右侍从见状,问道:“你这是怕死了吗?” 豫让悲愤地说道:“我哪里是怕死,我只是痛心自己死后,就再也没有人能为智伯报仇了!”
赵无恤听到豫让的话,心中一动,又将他召了回来,问道:“你之前侍奉范氏,范氏被智伯灭掉后,你却忍辱偷生,反而去侍奉智伯,不为范氏报仇。如今智伯死了,你却如此急切地为他报仇,这是为何?”
豫让神色庄重,义正言辞地回答道:“君臣之间,应以义相交。君主对待臣子如同手足,臣子自然会对待君主如同腹心;君主对待臣子如同犬马,臣子也就只能把君主当作路人。我以前侍奉范氏,他不过是把我当作一个普通的下属,我自然也只是以普通的方式回报他。但智伯对我恩重如山,他对我关怀备至,以国士之礼相待,我自然要用国士的方式回报他。这两种情况,怎能一概而论呢?”
赵无恤听了豫让的这番话,心中也不禁为之动容,但他知道豫让复仇的决心不会改变,于是说道:“你的心就像铁石一样坚硬,我不能再赦免你了。” 说罢,他解下自己的佩剑,递给豫让,让他自行了断。
豫让接过佩剑,说道:“我听闻‘忠臣不担忧自己的生死,英明的君主也不会埋没别人的大义’。承蒙您之前的赦免,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今日也从未奢望还能活下去,只是两次复仇计划都未能成功,心中的愤怒和不甘无处发泄。请您脱下身上的锦袍,让我砍上几剑,以此来表达我为智伯报仇的心意,这样我死也瞑目了。”
赵无恤被豫让的忠义所感动,心中怜悯,便脱下身上的锦袍,让左右侍从递给豫让。豫让双手接过锦袍,紧紧地握住佩剑,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仿佛面前站着的就是赵无恤。他高高跃起,挥剑朝着锦袍连砍三下,口中大喊:“我今日终于可以到地下向智伯交代了!” 喊罢,他举剑自刎,当场身亡。
直到如今,这座赤桥依然存在,后人为了纪念豫让的忠义之举,将其改名为豫让桥。赵无恤看到豫让自刎,心中十分悲痛,当即命令手下将豫让的尸体妥善安葬。军士们将豫让砍过的锦袍呈给赵无恤,赵无恤仔细一看,发现锦袍被砍的地方竟然都染上了斑斑血迹。众人都惊叹不已,认为这是豫让精诚所至,连天地都为之动容。赵无恤心中更是惊骇万分,从此一病不起。至于他的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