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的凤凰山褪去了暑气,茶王赛的红灯笼挂满了乌岽村的青石板路,灯笼穗子在山风中摇晃,将“凤凰单丛茶王赛”的金漆大字映得忽明忽暗。陆九渊背着竹篓穿过人群,篓中装着前日在中低山茶园采的茶青——并非百年宋种,只是寻常的“鸡笼刊”品种,叶片薄嫩,却带着股子清锐的生气。
茶寮前的评茶台用青冈木搭成,台上摆着三十六套白瓷盖碗,在秋阳下泛着温润的光。老茶师们围坐成圈,手中的评审单上,“树龄”“产地”“香型”几栏被红笔圈得醒目。陆九渊注意到,多数参赛者的茶罐上都贴着“百年古树”“乌岽老枞”的标签,唯有他的茶罐素白如纸,只在罐底用小楷写着“百花香”三字。
“陆先生真要拿这普通茶青参赛?”沈青禾握着画夹站在一旁,见他将茶青摊在水筛上,叶片边缘的锯齿在阳光下泛着银芒,“往年茶王赛可都是古树茶的天下。”陆九渊笑而不语,指尖抚过茶青,想起三日前在茶园看见的场景:几个年轻茶农对着老枞树叹气,说自家的中树茶无人问津。“茶魂不在树龄,在制茶人的手里。”他轻声道,眼中映着水筛里舒展的叶片,像看见无数茶农的心血在其中沉浮。
赛制分三轮:首评干香,次观汤色,末品茶韵。第一轮开罐时,满场皆是浓郁的蜜兰、桂花香,唯有陆九渊的茶罐打开,飘出的却是混杂着七里香、夜来香、柑橘香的复合香气,清淡却绵长,像把整座凤凰山的野花都揉进了茶里。老茶师陈阿公的眉毛忽然动了动,手中的闻香杯在鼻端停了三息:“怪了,这香里咋藏着露水打在草叶上的清气?”
第二轮汤色评审,陆九渊的茶汤倒入盖碗,竟呈现出罕见的琥珀金,汤面浮着层细如雾霭的茶毫。当其他参赛者的茶汤还在比拼“橙红透亮”时,这碗茶汤却似盛着秋日午后的阳光,暖而不燥,亮而不妖。柳如是站在评茶台后,忽然轻声惊呼:“快看汤面!”
众人定睛望去,只见茶汤表面的热气蒸腾间,竟渐渐显形出百鸟振翅的光影。先是一只金雀俯冲,接着群莺飞舞,最后一只凤凰昂首啼鸣,羽翎上的金斑与茶汤的光泽交相辉映,恍若真有万千禽鸟从碗中腾飞而起。评茶台上的老茶师们个个瞪大了眼,手中的茶匙“当啷”落在瓷盘上,惊起细碎的回响。
“第三轮,茶韵。”陈阿公颤巍巍地端起茶盏,茶汤入口的瞬间,苍老的面容忽然焕发出光彩。先是清冽的花香在舌尖绽放,接着是醇厚的回甘从喉底涌起,最后竟有股子岩石般的刚劲在茶汤里游走——那是中低山茶园的茶树,长在红壤碎石间,吸收的日月精华虽不及古树丰沛,却多了份直面风雨的坚韧。
“好个‘百花香’!”陈阿公一拍桌子,评审单上的“树龄”一栏被他用红笔狠狠划去,“当年我阿爷说,凤凰单丛的魂在‘单株单制’,可没说只能古树成魂。你看这茶,把中树茶的清锐与制茶人的巧思全融进去了,茶汤里的百鸟朝凤,分明是茶魂显灵!”
台下的茶农们炸开了锅。那些守着中低山茶园的汉子们眼睛发亮,有位老茶农竟抹起了泪:“原来咱的茶树也能成茶王!”沈青禾望着陆九渊,见他正低头擦拭茶罐,素白的罐身映着他平静的面容,忽然想起在武夷岩茶章见过的场景——那时他守着炭炉三日,看着茶青在火中涅盘,此刻的眼神,竟与那时一模一样。
茶王赛的金漆奖杯摆在案头时,陆九渊却婉拒了。他从怀中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中树茶青:“真正的茶王,该是满山的茶树,是每个用心制茶的茶农。”说着,他将茶青分给在场的年轻茶农,指尖划过他们掌心的茧子,“古树有古树的醇厚,中树有中树的清锐,就像人有不同的活法,茶有不同的滋味,哪能只论出身?”
暮色漫过凤凰山时,获奖的茶罐被供在村中的茶神庙里,罐底的“百花香”三字在烛火下泛着微光。陆九渊站在庙前,听着身后茶农们的议论渐渐化作山歌,调子是新编的,却唱得人心潮澎湃:“莫说古树才是王,中树也能吐芬芳,百花香里藏魂灵,茶王原在手艺上……”
山风掠过他的衣襟,带来远处茶园的清香。陆九渊望着墨色渐浓的群山,忽然明白,这一场茶王赛的真正意义,不在于奖杯的归属,而在于让所有茶农看见——就像凤凰单丛的“单株单制”,每一片茶叶都有自己的魂灵,只要用心对待,普通的茶青也能在茶汤里,绽放出属于自己的百鸟朝凤。
是夜,沈青禾在画夹上记下今日所见:茶王赛上,陆先生以中树茶青制“百花香”,茶汤显百鸟朝凤之象。众人皆惊,唯余知其故——盖因他懂茶如懂人,知每片叶子都有自己的故事,所谓“唯古树论”,终是迷思。画罢,她望着窗外的星空,想起茶汤里腾飞的凤凰,忽然觉得,那不是异象,是所有茶人心中不灭的茶香之魂,终于在这个霜降之夜,破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