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后的凤凰山裹着层薄纱似的雾,乌岽村的茶寮里却暖烘烘的。陆九渊坐在竹椅上,看老茶农老钟伯用茶针撬开一饼陈放十年的“宋种”单丛,茶饼表面的茶梗已呈深褐,却在断裂处露出星星点点的嫩绿,像极了冬雪覆盖下破土的春芽。
“陆先生,尝尝这‘单株陈韵’。”老钟伯的手在炭炉上烫了壶水,壶嘴冒出的白气在梁上结成云翳,“当年采这株茶时,我在树腰系了红绸,如今那红绸早褪了色,茶香却在岁月里扎了根。”茶汤入盏时,陈香裹着蜜兰香扑面而来,细辨竟还有股子岩石风化的气息,像把整座山的光阴都煮进了壶里。
沈青禾蹲在一旁,看柳如是在宣纸上勾勒老钟伯的手。那双手布满老茧,虎口处的疤痕是二十年前护茶时被野猪撞的,此刻正握着茶则,茶则边缘的茶垢厚得能刮下些微茶末:“柳姐姐,你说这单株单制的妙处,是不是像给每棵茶树写传记?”柳如是笔尖一顿,望着老钟伯往火塘里添的荔枝炭——炭块上还带着树皮,烧起来“噼啪”作响,倒像是茶树在诉说往事。
“何止是传记,”老钟伯忽然开口,浑浊的老眼映着茶汤,“每棵茶树都有自己的脾性。就说后山那株‘姜花香’,叶片薄,浪青时得轻摇慢晃,像哄着娇滴滴的小娘子;对面峰的‘杏仁香’,叶肉厚,炒青时得火旺手快,不然憋不出那股子利落的香气。”他说话时,指尖划过茶盏,盏沿的茶渍竟在釉面上烙出个模糊的树影。
陆九渊端起茶盏,茶汤在舌尖流转,十年陈化的醇厚里,分明藏着当年炒制时的炭火气息,还有采茶那日山风的清凉。他忽然想起在乌岽峰抱树冥想时看见的血痕,想起茶农们攀绝壁采宋种的身影——原来这单株单制,制的不是茶,是人与茶树之间的私语,是将每棵树的魂灵,都封进了茶罐。
茶寮外传来山歌,是几个年轻茶农在晾青。他们的调子比老辈人多了些轻快,却仍合着浪青的节奏:“一丛一制费功夫,树有树魂叶有肤,莫嫌手底功夫慢,要等茶香透骨苏……”沈青禾推开窗,见晾青架上的茶青在风里舒展,每一片叶子都带着独特的弧度,像不同的人在跳着自己的舞蹈。
“老钟伯,现在都兴机械制茶,您还坚持手工单株单制,图个啥呢?”陆九渊望着老人手背上被茶青染绿的指甲,那抹绿比新叶更深,像是岁月浸出的印记。老钟伯笑了,缺了门牙的嘴里呵出白气:“机器能炒出形似的茶,却炒不出魂。你看这双手,摸过每棵茶树的枝干,知道哪片叶该早采,哪片叶该迟摘,就像认得自家孩子的脾气——机器懂个啥?”
暮色漫进茶寮时,老钟伯从柜底掏出个木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十个小茶罐,每个罐身都刻着茶树的名字:“姜花香”“杏仁香”“肉桂香”……还有些用编号标记的,是未命名的野生单丛。“这些都是我这辈子制的单株茶,”他轻轻抚摸罐身,“等我走了,就让它们跟着山风去远乡,替我告诉世人,凤凰山上每棵茶树,都有自己的故事。”
沈青禾翻开画夹,忽然发现柳如是不知何时画了幅《单株心印图》:老钟伯的手捧着三十个茶罐,背后是漫山的茶树,每棵树的枝桠上都系着不同颜色的绸带,像无数个跳动的魂灵。画的右下角题着小字:“一茶一世界,单株见真心。”
夜露降临时,陆九渊独自走到晾青架前。月光给茶青镀了层银边,叶片上的绒毛在风中轻轻颤动,像在诉说着只有茶人能懂的语言。他忽然明白,凤凰单丛的“单株单制”,原是茶人对茶树最虔诚的致敬——在这个讲究效率的时代,仍有人愿意花一整天时间,为一棵茶树杀青、浪青、烘焙,只为留住那独一无二的香气,就像守住了山与茶、茶与人之间,那道不可斩断的羁绊。
茶寮里,老钟伯的炭火即将熄灭,却仍固执地亮着几点火星。陆九渊望着那些火星,忽然想起在武夷岩茶章见过的炭焙场景,想起凤凰茶农攀绝壁时腰间的红绸——原来无论山南山北,茶人对茶的真心,都是一样的:用最笨拙的坚持,对抗着时光的流逝,让每一片茶叶,都成为永不褪色的传奇。
当第一颗流星划过乌岽峰的夜空时,陆九渊听见老钟伯在茶寮里哼起了古老的茶歌,调子低沉,却满是骄傲:“一丛一制费工多,却教茶香永不磨,莫笑茶人痴且傻,心印茶树唱山歌……”歌声里,晾青架上的茶青轻轻摇晃,像是在应和,又像是在承诺——它们终将带着茶人的心血,带着凤凰山的魂灵,走向更远的人间,让每一个捧起茶杯的人,都能在茶香里,遇见那些固执而温柔的茶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