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五年霜降,济南府的梧桐叶刚落满青石板,城南当铺的王掌柜就被人发现死在柜台后。他右手攥着半张符纸,左胸插着把桃木剑,剑身刻着歪扭的莲花纹——和三个月前兖州府三起命案的伤口一模一样。捕快李顺蹲下身,指尖划过符纸上的朱砂印,那是朵半开的白莲,花瓣边缘渗着暗红,像凝固的血。
“他娘的,又是白莲教的妖术!”同衙的张班头吐了口浓痰,腰间铁尺拍在柜台的算盘上,“去年唐赛儿余党在益都闹事,砍了三个里正的头,脑袋上都贴着这种符。”李顺没吭声,盯着王掌柜圆睁的双眼——瞳孔里映着半截断烛,蜡油在账本上积成歪歪扭扭的“活”字,像是临死前用指甲划的。
回家时天已擦黑,娘子秀娘正在灶台前搅药罐。松木柴火噼啪作响,映得她鬓角的银簪忽明忽暗。“城南又出案子了?”她掀开粗布围裙,递来半块烤得焦香的炊饼,“前街刘婆子说,今早看见个戴斗笠的女人在城隍庙卖符水,说喝了能治痨病,三钱银子一碗。”
李顺咬了口炊饼,麦香混着草药味在嘴里散开。他想起三年前在青州府,曾亲眼看见白莲教的人用符水治好了濒死的孩子,却在官兵围剿时,把孩子推出去当挡箭牌。秀娘的手突然抖了下,药罐里溅出几滴褐色药汁:“顺哥,你记不记得,咱闺女小芽没了的那年,村口也来过卖符水的……”
他猛地放下碗。嘉靖三年黄河决口,小芽染上时疫,秀娘抱着孩子跪了三天城隍庙,最后等来的就是个戴斗笠的白莲教婆子,说符水能驱邪。结果小芽咽气那晚,那婆子正揣着秀娘的陪嫁银簪往黄河边跑。李顺的指甲掐进掌心,忽然听见前街传来喧哗,有人喊:“城西土地庙闹妖术!纸人追着卖豆腐的跑!”
土地庙的槐树下,卖豆腐的陈老二正抱着脑袋发抖,脚边散落着十几片剪成人形的黄纸。李顺捡起一片,纸人胸口画着朱砂写的“陈”字,衣摆处还有朵小莲花——和王掌柜手里的符纸同出一辙。张班头举着灯笼凑近香案,灯影里,供桌上的泥土地公嘴角咧出诡异的笑,眼窝里塞着半片符纸。
“都给老子听着!”张班头的铁尺砸在香案上,震得泥像掉了块下巴,“再敢传白莲教的妖术,通通押去府衙灌符水——他娘的,让你们尝尝神仙的滋味!”百姓们缩着脖子散开,李顺却注意到,墙角阴影里有个戴斗笠的身影晃了晃,斗笠边缘垂着的白纱上,绣着半朵白莲。
追出巷口时,那人已拐进条暗巷。李顺踩着青苔转过弯,忽见眼前红光一闪,整面墙竟像活了过来,无数纸人从砖缝里钻出来,举着袖珍桃木剑朝他刺来。他本能地挥刀,却听见秀娘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顺哥,闭眼!”下意识地合上眼,再睁开时,只见满地都是被踩碎的黄纸,墙上的朱漆剥落,露出底下斑驳的“白莲重生”四字。
戴斗笠的人已倒在地上,白纱滑落在地,露出张满是疤痕的脸——竟是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她怀里抱着个油纸包,掉在地上散开,里面是十几张画着莲花的符纸,还有半块发霉的炊饼。李顺蹲下身,看见她手腕上系着红绳,绳头拴着枚银簪——和秀娘当年丢的那支一模一样。
“别杀我……”小丫头的声音像秋风里的枯叶,“我是给师父送符纸的,不知道会闹妖术……”她忽然盯着李顺腰间的捕快腰牌,瞳孔骤缩,“你是济南府的捕快?三年前在青州府,你砍了我师父的左手!”
李顺的后背撞上潮湿的砖墙。他想起来了,那年围剿白莲教据点,有个戴青铜面具的男子护着一群孩子,被他砍断左臂。临退走时,那男子扔出把纸刀,差点划破他的喉咙,刀柄上刻着的,正是眼前小丫头手腕上的莲花纹。
“师父说,官军都是吃人的狼。”小丫头突然笑了,笑声像碎了一地的瓷片,“可你腰间挂着的平安符,是用婴孩的胎发编的——那年在青州,你抱着病死的孩子哭,我躲在柴垛后都看见了。”
更夫的梆子声敲过二更,李顺背着小丫头回到家时,秀娘正在给灶王爷上香。看见银簪的瞬间,她手里的香跌进香炉,火星溅在粗布围裙上,烧出几个小洞。小丫头却盯着秀娘的手腕,忽然惊呼:“你手上的烫伤,是被符水锅溅的吧?那年在青州,我师父熬符水时,你抱着孩子来求药……”
秀娘猛地转身,背过手去。李顺看见她指尖在抖,想起小芽断气那晚,秀娘抱着孩子跪在泥地里,任由暴雨浇在背上,嘴里念着“是我没用,连张真符都求不来”。他忽然按住小丫头的肩膀:“你师父在哪?”
“在千佛山的废庙。”小丫头低头盯着自己的布鞋,鞋尖绣着半朵白莲,“他说等攒够三百张‘往生符’,就能让死去的人复活。可上个月在兖州,王掌柜不肯捐香火钱,师父就让小桃姐用幻术吓死了他……”
秀娘的药罐“当啷”摔在地上。李顺看见她蹲下身,颤抖的手抚过小丫头手腕的红绳:“你叫什么名字?”“小满。”小丫头忽然抓住秀娘的手,“阿姨,你闻起来像我娘,她在黄河决口时被官军冲走了……”
千佛山的废庙浸在晨雾里。断墙上的“白莲圣母”壁画已剥落大半,露出底下用朱砂写的“救万民于水火”。李顺踩着碎瓦进去时,看见神坛上供着个青铜面具,面具右眼处嵌着块血红的琉璃,像只淌血的眼睛。
“李捕头别来无恙。”沙哑的声音从梁柱后传来,戴青铜面具的男子拄着木拐走出,左袖空荡荡的,“三年不见,你妻子的烫伤还没好?当年我若肯给她真符,你女儿是不是就能活下来?”
李顺的刀鞘撞在瓦砾上。他记得这声音,在青州那个雨夜,这人曾对躲在柴垛后的孩子们说:“别怕,师父变戏法给你们看。”然后随手撒出把纸蝴蝶,引开了追来的官兵。“你骗百姓喝符水,用幻术杀人,到底图什么?”他按住刀柄,却看见神坛下堆着几摞账册,封面上写着“青州府受灾百姓名册”。
“图什么?”男子摘下面具,露出左脸的烧伤疤痕,“正德二年黄河决口,朝廷拨下的赈银被贪了七成,济南府饿死的百姓堆成山。我用符水骗富人捐钱,用幻术吓住不肯开仓的粮商,得来的银钱都买了粮食,分给青州、兖州的灾民——你看神坛下的账册,每笔银子的去向都记着。”
秀娘忽然惊呼。她翻开一本账册,里面夹着张泛黄的纸,画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旁边写着“小芽,五岁,青州府人,殁于嘉靖三年秋”。小满扑过去抱住男子的腿:“师父,这个阿姨的女儿就是小芽!”
男子的身子晃了晃。他从怀里掏出个锦囊,里面装着二十几枚银簪:“这些都是从富人那里‘骗’来的,本想等凑够百枚,给孩子们换冬衣。你妻子的簪子,在最底下……”秀娘的手突然停住,她看见自己的银簪旁边,躺着枚刻着莲花的玉坠,正是三年前小芽咽气时戴的。
更响的喧哗声从庙外传来。张班头的骂声混着兵器碰撞声:“白莲妖人竟敢躲在千佛山,给老子放箭!”李顺看见无数火箭射进庙门,梁柱“咔嚓”断裂,火星溅在神坛的符纸上,腾起大片白烟。男子突然把青铜面具塞进小满怀里:“带这位阿姨从后窗走,去找城南当铺的周先生,他会带你们见真正的白莲圣母……”
断墙在火中倒塌。李顺转身时,看见男子拄着木拐站在神坛前,任由火焰吞没衣摆,手里举着本账册,账册封面的“生”字被火舌舔得通红。他忽然想起王掌柜瞳孔里的“活”字,想起土地公眼窝里的符纸,原来所有的“妖术”,不过是想让更多人活下去。
城南当铺的暗格里,周先生——那个总驼着背的老朝奉,正在给十几个孩子分发炊饼。看见青铜面具,他老泪纵横:“当年唐赛儿大姐兵败,让我们藏在民间,用幻术聚财,只为给受灾的百姓留条活路。上个月王掌柜发现了账册,非要报官,我们只能……”他指着墙上的壁画,画着的不是圣母,而是无数百姓推着粮车,车辕上缠着白莲藤。
秀娘忽然蹲下身,把小芽的玉坠挂在小满脖子上:“阿姨给你做新鞋吧,你看你鞋尖的白莲都破了。”小满摸着玉坠,忽然哇地哭出来:“师父说,等攒够一千张往生符,就能让死去的爹娘回来。可我知道,他是骗我们的,就像他骗那些富人说符水能治百病……”
五更天,李顺站在千佛山下,看着废庙的余烟融入晨雾。张班头的队伍已撤走,地上散落着烧剩的符纸,焦黑的莲花纹里,隐约可见“赈”“粮”等字。他摸出怀里的账册,里面记着每个被“妖术”吓死的富人,都是克扣赈银的贪官,而每个收到粮食的村子,都画着小小的白莲标记。
回家的路上,秀娘牵着小满的手,给她讲灶王爷的故事。路过城隍庙时,小满忽然指着香案上的符纸:“那些都是假的,真的符水要掺三年陈的灶心土,还要念‘保百姓无饥’的咒——师父说,神仙最听百姓的话。”
正德六年春,济南府流传起新的童谣:“白莲开,符纸飞,穷人饿,妖人肥。青铜面,木拐腿,千佛山下埋粮堆。”李顺抱着新收的账册路过西城,看见周先生正在教孩子们剪纸人,纸人衣摆上的莲花纹里,藏着极小的“米”字。小满蹲在地上,用炭笔在青石板画白莲,每片花瓣都朝着太阳的方向。
秀娘的药罐又开始咕嘟作响,这次熬的不是符水,是治风寒的姜汤。她把银簪插回鬓角,忽然发现簪头的莲花纹,和小满鞋尖的、账册上的、甚至王掌柜符纸上的,都一模一样——原来不是妖术,是千万百姓求活的心思,在苦难里开出的花。
霜降那天埋下的粮种,在开春时发了芽。李顺站在千佛山的废墟前,看见断墙上新生的藤蔓正攀着残砖,藤蔓上开着小小的白花,五片花瓣,像极了被撕碎的符纸。小满跑过来,手里攥着张新剪的纸人,纸人胸口写着“李顺”二字,衣摆的莲花纹里,藏着她歪歪扭扭的“谢”字。
远处传来货郎的拨浪鼓响,还有卖炊饼的吆喝。秀娘的呼唤声混着药香飘来,李顺忽然觉得,这人间的烟火气,比任何幻术都要真实。那些被称为“妖术”的把戏,不过是在绝境里,有人用血肉之躯,给更多人撑起的一把破伞,伞面上绣着的白莲,是希望,也是不得不演的戏。
正德七年,朝廷再次围剿白莲教余党。李顺看着捕快们冲进城南当铺,却只找到一堆孩子们的剪纸,还有半罐没喝完的姜汤。周先生被捕那天,往他手里塞了片莲花瓣:“李捕头,你知道为什么白莲教的幻术总在夜里显灵吗?因为白天的太阳太亮,照得出人间的恶,只有夜里,才能让百姓看见一点光。”
那片莲花瓣夹在李顺的账册里,渐渐干枯。但每次翻开,他都能想起千佛山的火光,想起男子在火中举起的账册,想起小满鞋尖的白莲。原来这世上最厉害的幻术,不是纸人追人,不是符水治病,而是让活不下去的人,相信自己还能活下去——就像淤泥里的白莲,哪怕根须浸着血,也要顶开乱石,在晨光里展开第一片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