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国棉三厂的广播里,下岗名单像丧钟一样念到了第三十七个名字。
“刘翠芳!”
车间里“嗡”地一声炸开,女工们齐刷刷转头看向角落。刘翠芳手里的棉纱线“啪”地断了,指甲缝里还嵌着棉絮,指节却已经僵得发白。
“凭啥是我?!”她猛地站起来,凳子“哐当”砸在地上,“我干了二十年!上个月还超额完成——”
“厂里决定,服从分配!”工会主任老马打断她,眼神飘向门口两个穿黑西装的陌生男人,声音顿时矮了半截,“那个……有、有再就业帮扶,东莞的扬帆服装厂招熟练工,包吃住,月薪八百!”
刘翠芳还没说话,旁边已经有人冷笑:“八百?武汉现在扫大街才三百!”
黑西装之一突然走过来,皮鞋锃亮得能照出刘翠芳苍白的脸。他弯腰捡起凳子,声音温和得像掺了蜜:“大姐,我们是正规企业。流水线计件,干得好的一千五。”说着掏出张彩印宣传单,上面“扬帆集团”四个烫金大字下面,赫然印着东莞厂房照片——雪白的墙壁,流水线女工都穿着粉色制服。
刘翠芳没看见,照片角落里有个女工手腕上的淤青,被修图软件抹成了反光。
三天后,汉口火车站。
刘翠芳攥着皱巴巴的车票,背后是哭嚎着拽她衣角的女儿。丈夫蹲在站台抽烟,烟头烧到手了才猛地一抖:“去了记得寄钱,强子下学期的借读费……”
“知道!”她粗暴地打断,把女儿往丈夫怀里一塞,扭头扎进绿皮车厢。
车厢里挤满了国棉厂的女工,有个戴金链子的光头男人正挨个发矿泉水:“我是扬帆人力部王主管!到了东莞有专车接,今晚就住新宿舍!”
火车开动时,刘翠芳突然发现——王主管后腰别着根电棍。
东莞厚街镇,深夜十一点。
“这他妈叫宿舍?!”
刘翠芳站在发霉的集装箱前,铁皮屋里挤着十二张双层床,床缝里蟑螂乱爬。带路的马仔一脚踹开想逃的女工:“八百是税前!扣完住宿费水电费工装费,月底能剩三百烧高香了!”
王主管的金链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现在签合同,明天上岗。谁不签——”他忽然掀开旁边集装箱的帘子,里面二十多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正踩着缝纫机,手腕上全是一道道血痕。
“看见没?上个月罢工的,现在每天干十六小时还债!”
刘翠芳抖着手签完字,合同最后一页有行小字:“自愿接受军事化管理”。
地下工厂的日光灯管二十四小时惨白地亮着。
刘翠芳第三天就熬出了血尿,流水线上传送带永不停歇,缝纫机针头扎穿她手指时,监工扔来一团带血的纱布:“别停!这批货明天要发往沃尔玛!”
夜里她蜷缩在集装箱角落,听见隔壁床的湖南妹在哭——那姑娘被王主管“单独培训”后,大腿内侧全是烟头烫的疤。
“报警?”湖南妹惨笑,“门口保安腰上别的是真枪!上个月有个逃跑的被抓回来,牙全敲碎了……”
暴雨夜,刘翠芳终于摸到工厂后墙的狗洞。
她爬出去时泥水灌进鼻腔,远处闪电劈过,照亮围墙上的铁丝网和血色大字:“逃工者,死”。
警局门口,值班民警打着哈欠推开她的举报材料:“劳务纠纷找劳动局!再说你们签了自愿合同……”
刘翠芳浑身湿透地站在雨里,突然想起火车上那瓶矿泉水——瓶盖里印着“再来一瓶”,现在想来,那分明是迷药的余味。
三天后,东莞日报角落登了条简讯:《中年女子跳江自杀疑似精神异常》。
谢一扬在珠海游艇上放下报纸,对电话那头的周明远轻笑:“劳动局那边打点好了,死三十个以内算‘安全生产事故’。”
浪花拍打着船舷,他脚下踩着份沃尔玛的验厂报告,上面盖着“社会责任认证A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