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贾充回到楼上审问韩寿的房间,贾午已经解开了韩寿手足上的绑绳,扶着他坐在地上休息。见父亲回来,贾午张嘴想要询问什么,贾充却毫不动容地呵斥了一句:“你出去。”
“爹爹,一切都是女儿惹的祸事,你就不要再为难韩郎了!”贾午琢磨不透贾充的心思,生怕他又要折磨韩寿,只是苦苦哀求着不肯离去。
“阿午,你先离开一会儿,司空大人必定是有话要对我说,不会有事的。”见贾充只是黑着脸不动,韩寿忍痛扶着贾午站了起来,温言细语将她送出门去,又亲手关上了房门。
“韩掾倒是个聪明人。”等贾午终于离开,贾充斜睨了一眼局促站在下手的韩寿,揶揄了一句。
“属下不敢。”韩寿听出贾充话中的讥讽之意,脊背一寒,再度跪倒在地。
“你有什么不敢的?”贾充目光森冷,“你与阿午私会之初,就是幻想着生米煮成熟饭,老夫不得不接纳你为婿吧?”贾充的眼光是何等毒辣,只随口一句话,就戳穿了韩寿谋划多日的心思。韩寿出自百年簪缨的韩氏家族,祖先最早可以追溯到汉初诸侯韩王信,而当年因为貌美深受汉武帝宠爱的上大夫韩嫣,则是韩家最出名的人物。只是数百年过去,韩家当年的熏天权势已无法挽回地没落,韩寿想要通过攀上贾家的亲事而飞黄腾达,完全顺理成章。
“不敢欺瞒司空大人,最开始,属下确实存了攀附之心。”韩寿如今把话全部挑明,反倒没有刚开始那么紧张了。他跪在地上,因为伤痛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神情却渐渐从容,“可属下与阿午小姐相处越多,越感动于她的天然率真,对她的爱慕之情也越发深挚。若是今生能得阿午小姐为妻……”他说到这里,偷眼见贾充依然脸皮紧绷毫不动容,不由自嘲地一笑,“这些话确实空口无凭,司空大人若是不信,属下也无可辩驳,甘愿领罪就是。”说完他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地伏下身去,一副听天由命任君宰割的模样。
贾充看着眼前美如冠玉一般的青年,虽然没有名满天下的檀郎潘岳出色,却也算是难得的青年才俊。“你想娶阿午。”他拈了拈胡须,微微一哂,“可是你拿得出什么像样的聘礼呢?”
这句话让韩寿先是一喜,随即便是一忧。韩家这些年人才凋零,为了维持大族的颜面几乎是坐吃山空,哪里拿得出什么能打动堂堂司空贾充的聘礼?此刻贾充的问话,倒不像是询问,而像是讥诮了。一个破落户的韩家想要与炙手可热的贾家结亲,原本就是高攀,更何况还有太子妃的位子摆在那里?
韩寿刚才好不容易找回的自信刹那间灰飞烟灭,他面如死灰地跪在原地,原本就单薄的身体颤抖着仿佛随时都要倒下。贾充心中叹息却又有些不屑,正准备转身而去,冷不防韩寿忽然挺起了脊背开口道:“属下虽然拿不出价值连城的聘礼,却知道一个关乎天下存亡的秘密。如果司空大人同意把阿午小姐许配给我,我就把这个秘密告诉司空大人!”
“什么秘密,说吧。”贾充眉头一拧。他心里其实早已打定了主意,不过能从韩寿那里知道更多,何乐而不为。
韩寿察言观色,知道贾充面色虽然依旧严厉,口气却已经松了。他转头四顾了一下空荡荡的房间,这才压低了声音对贾充道:“司空大人还记得天下第一术士管辂吗?当年他深得宣皇帝和文皇帝信任,曾对建立大晋做出了许多预言,而那些预言后来都一一验证了。”
贾充点了点头。管辂他自然是知道的,传说那天下第一术士神通广大,所着的《玄石图》中包含了无数预言,至今仍被人们好奇地猜测着。不过管辂在十几年前就带着他的弟子们失踪了,据说是率船出海,在神山上羽化登仙了,从此再也没有他出现的消息。
“管辂的预言大多结集而成《玄石图》,然而属下要说的这个秘密,却不在《玄石图》中。它是管辂一生中最大的预言,整个天下大概只有三个人知道,而司空大人,您是第四个。”韩寿也有文才,知道一篇好文章事先要经过层层铺垫,才能迎来高峰的华彩,“而这个预言就是——”他轻咳一声,眼角瞥见贾充果然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终于吐露,“齐王身负六凶星相,将来必定殒身、灭家、亡国、乱天下,所以齐王还在年幼之时,管辂就想要杀死他,却因为文皇帝的阻拦而失败了。据下官猜测,这个预言之所以不曾外传,便是文皇帝下的命令,而管辂的死,也是文皇帝所为。”
“既然文皇帝下死令保住这个秘密,你是怎么知道的?”贾充强压住内心的震动,力图镇静地问,“另外两个知道这个预言的人又是谁?”
“另外两个知道的人,便是齐王与潘岳。”韩寿慢慢道出自己不为人知的经历,“文皇帝驾崩之时,齐王哀伤过度以致身体抱恙,属下与潘岳便到灵堂照应。齐王与潘岳交好,在静室内谈及了管辂的预言,却不妨属下当时就在门外,全部听了个清楚。属下知道这是事关齐王声名的绝顶秘密,多年来一直深埋心底,不曾对任何人透露半分。如今将它告诉司空大人,还望司空大人定夺。”
这个预言岂止关乎齐王司马攸的声名,甚至可以说关乎朝局的大势、天下的前途,还有千万人的性命,贾充想到这点,两边太阳穴重重地抽痛了一下。“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他倦怠地对韩寿挥了挥手,“关于管辂的预言,不要对外说一个字。你和阿午的事,我会想办法。”
“是,属下知道此事干系太大,所以多年来一直守口如瓶,绝没有告诉过其他人,司空大人放心就是。”韩寿内心狂喜,面上却不敢流露太多,施了个礼出去了。
等韩寿下楼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贾充蓦地往坐榻上靠了下去,只觉诸事繁乱,恍如一团乱麻梗在胸中。其实对他而言,要理出绝大多数的麻线并不困难,哪怕是贾午失贞和太子妃人选这样的大事,他都自信可以应付得过,反倒是韩寿刚刚说出的那个秘密,让沉浮宦海多年的贾充坐卧不安。
殒身、灭家、亡国、乱天下。贾充细细咀嚼着这几个字,越想越是心惊。如果管辂的预言是真的,那将来殒的就是齐王司马攸的身,灭的就是司马氏皇族的家,亡的就是刚刚建立不久的晋国,乱的就是涵盖九州的天下。这样可怕的未来,怪不得管辂想要直接杀死年幼的司马攸来阻止,而文皇帝司马昭也不惜杀死管辂来掩盖。
齐王司马攸是贾充的女婿,因此这个可怕的预言,势必要牵扯到贾充一家。贾充虽然不一定相信管辂,但无可否认自从知道了这个预言,它就像一根刺一样扎在心中再难拔出,甚至以后与齐王司马攸相见,贾充的感觉都会与往日大相径庭。即使齐王最平常的一举一动,落在贾充眼里都含有了拨动命运转轮的深意。
本朝虽然不像前汉笃信谶纬,但民谣与预言依旧在舆论中举足轻重,对于人心向背与朝廷决策具有决定性的力量,最典型的例子便是几年前天子司马炎因为“宫中大马几作驴,大石压之不得舒”的童谣而对征东大将军石苞发难,进而剥夺了他的一切官职。若是现在这个关于齐王司马攸的可怕预言落入有心人耳中,特别是被一向与齐王作对的冯紞荀勖等人知晓,齐王党必定深受打击一蹶不振,彻底断绝齐王走向九五之尊的道路……贾充眼角微一抽搐,刚想做出某种决断,眼前却忽然浮现出了长女贾荃小时候的模样:她穿着一身金红的小棉袄,肉嘟嘟的小手抱着自己的腿,花瓣一样的小脸朝自己扬起一个纯真的笑容……那时候他第一次做父亲,对这个鲜嫩活泼的小东西简直不知道怎么宠爱才好,而女儿也最喜欢黏着他。可是现在——因为李夫人的事,那从小看大的女儿虽然依旧面如桃李,却已对自己这个父亲冷若冰霜,偏偏他心里知道,是他对不起她……
为了自保,他已经舍弃了她的母亲,难到还要再夺走她的丈夫吗?贾充蓦地闭上眼睛,痛苦地叹息了一声。在外人看来,他贾充二女一嫁齐王,一嫁太子,实在是运气弥天,享尽足踏二船之利,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足踏二船固然不必担心溺水而亡,却必须忍受二船背道时手足撕裂之痛,心肝取舍之难,而这样的痛和难,岂是普通人能够承受得起的?
他要享尽朝堂的尊荣,就要背负弥天的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