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始八年的夏天,晋朝朝野最关心的大事,莫过于皇太子娶妃。以至于荆州刺史杨肇一家被押解入京之后,廷尉府及尚书台都暂时延缓了对杨肇及东吴降将的审理,只是将他们暂押在廷尉狱中等待上命。这样的延宕对潘岳和杨家众人而言,也算是得了喘息之机。
在齐王司马攸的关照下,除了杨肇不得已被收入廷尉狱中,杨家其余家眷,包括杨肇先前已被扣押在洛阳的长子杨潭、次子杨歆都免去了牢狱之苦,被软禁在杨氏的一座小宅院中。而杨容姬曾经托付给胡芳保管的几封重要书信,也由潘岳交到了司马攸手中,转呈尚书令卫瓘和廷尉诸葛冲。有了这几封书信佐证,加上司马攸派去的骠骑营斥候在荆州抓获了传播杨肇受贿一事之人,证明那些说辞不过是毫无根据的谣言,潘岳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慢慢平定——看这个样子,杨肇不过是寻常的败军失察之罪,有齐王司马攸联合群臣求情,断不会有性命之忧,更不至于祸及家人了。潘岳已经下定决心,等到杨肇一案审结,他就与杨容姬完婚。
虽然心生希望,毕竟裁决未定,杨家人又被彻底隔绝了消息,潘岳只能耐着性子,在这夏季的溽热中耐心等待太子娶亲完毕。
太子娶亲的热闹,在洛阳人的记忆中,只有七年前晋王司马昭的爱子司马攸娶妻时的排场可以略略比肩。但那时司马攸只是侯爵,天下名义上还是曹家的天下,又哪里比得上如今世风侈糜,天子司马炎更是倾朝廷府库之力来筹备太子的婚事?据说下聘之时,珠玉金银满满装了几十箱,其余赏赐更是堆山灌海,物无巨细,光是坐席便有乌韬赤花双文簟、细桃枝簟、黄篾双文簟、龙须席、赤皮席等各种名目。至于太子妃的服饰,更是艳压群芳,白縠、白纱、白绢衫、绛纱复裙、丹碧纱纹双裙、丹纱杯文罗裙等等,也不知要耗费多少织工绣娘一生青春。
这样泼天的富贵,也不知羡煞多少闺中女儿。只觉得那出阁的新妇既为贾氏女,又为太子妃,也不知前世要积下多少功德,才换来这样无与伦比的际遇。
可是此刻谁又知道,那被众星捧月一般迎出贾府大门的新嫁娘,在登上婚车驶往东宫的刹那,心中转过的却是另一句话:“为太子妃易,为潘岳妻难。”
她想起大姐贾荃出嫁时,潘岳作为司马攸的伴郎,也站在他们贾府的大门口,身后是河流一般蔓延的迎亲队伍。即使刻意站在阴影中,他身上明月一般的皎洁神采依然那么夺目。那个时候她就曾经幻想,如果有一天,站在大门口亲迎自己的人是他,她将会怎样欣喜若狂。可是几乎是同一时刻她就清醒地知道,那一天永远都不会到来。
她一直都是个清醒的人,哪怕在做出决定的前夜按捺不住去潘家亲口问了他,也早就预知了他的答案。她一直以自己的清醒为傲,也一直刻意忽略记忆中太子憨傻的面孔,可真到了登上婚车一去不返的那一刻,她还是感到了心底如同被虫蚁啃噬的锐痛。她的清醒,其实也是绝望,和不甘。
她不甘,自己得不到的,却能被那个叫杨容姬的女人轻易获取。就算潘岳始终会娶一个女人为妻,她也绝不愿那个女人是杨容姬。
太子娶亲,大赦天下,连带着被收押在廷尉狱中的荆州刺史杨肇也沾了光。经过几番审讯,朝廷最终认定杨肇受贿通敌证据不足,仅以败军之罪免为庶人,革职还家。
杨肇只是一个镇守边境的刺史,并非朝中举足轻重的要员。因此杨肇革职之事随着邸报传到琅琊国治所开阳城时,并未引起琅琊王司马伦的重视。司马伦只是兴冲冲地守在王府门口,看着下人将朝廷因为太子大婚而颁下的赏赐一一搬入府库之内。
左挑右捡了一阵,司马伦从赏赐之物中亲自选了几匹上等的绸缎,加上其他珠玉布帛,命从人抬着送到了金真天师孙秀的住处。自从投入司马伦门下之后,孙秀就渐渐将五斗米道内的事务交给张林管理,自己则长住在开阳城中,一心一意为司马伦当起了谋士。没过多久,不仅琅琊国的政令全部出自孙秀之手,甚至司马伦对朝廷的奏表,与其他诸侯王和世家大臣的往来书信,都由孙秀亲自捉刀润色,久而久之,这天地之间司马伦第一个离不得的,就是这位军师孙秀了。
司马伦走进孙秀住宅之时,他最倚重的军师正坐在后院的小池塘边,漫不经心地朝塘中的几条鲤鱼扔着鱼食。他今天没有穿五斗米道天师惯常的绛红色纱袍,却因为天气溽热,只随意披了件家常的白绢暗纹单襦,一贯披散的乌黑长发也用一根玉簪高高束起,越发显得秀逸无伦,与池塘中的倒影恰正形成了一对无暇玉人。
望着孙秀衣领上露出的一截白皙精致的脖颈,站在远处的司马伦忍不住喉头一紧,费力地咽了咽口水。
“王爷看什么呢?”觉察到司马伦的到来,孙秀转过头微微一笑,继续抛着手中的鱼食。
“看你……”司马伦脱口回答。
“我有什么好看的?”孙秀的口气轻描淡写,似乎混不在意却又似乎关注异常。
这句模棱两可的话激起了司马伦一直小心隐藏的暧昧心思,当即涎着脸夸赞道:“本王见过的美人不少,但像军师这样又高标清致又摄魂夺魄的人物,倒还从未见过。怪不得世人一见到军师,都会拜倒在军师脚下呢。”
“王爷过誉了。”孙秀的手指一紧,将捏成一团的鱼食远远扔进了草丛里,这才拍了拍双手站起身来,故意笑道,“王爷难道忘了洛阳檀郎了吗?在王爷心目中,孙秀始终不过是萤火之比日月罢了。”
“那不一样,不一样。”听孙秀提到潘岳,司马伦顿时有些局促,胡乱地摆着手,“你们都很好,都很好。”
“王爷来找我,可有什么事吗?”孙秀见司马伦鼻尖都冒出汗来,知道潘岳一向是司马伦的软肋,也不再戳下去,只袖着双手闲闲地问。